我希望这里是沙漠，没有雨，也就没有泪。

西斯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中的低矮斑驳的房顶，如此熟悉。

今天醒的有点早。即使没有钟表，凭借对光线和温湿度的敏感，他还是发现今天比平时早起了近半个钟头。这种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

他没有着急着下床，而是盯着天花板，一一梳理最近发生的事情。

噩梦持续了近十五年，关于恶魔的噩梦则是从七天前开始的，而更早之前，他有十多个晚上没有做梦。

七天前，那正是我去教会的时间。西斯突然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

说什么同心同体，不过是因为我死了，牠也活不成，逼不得已才现身，哼哼。

“嗯嗯……”

西斯想笑出来，但笑声在喉咙处被打碎，成了残片。

自己还是没法说话，虽然已经猜到，但仍有些失落。好在翻阅脑袋中突然多出来的知识，让他暂时忘记了烦恼，当他将知识消化完毕，心中已涌起滔天巨浪。

誓约者进行仪式，奉献自己的一半生命，与恶魔签订一份契约，以得到超越的力量——这便是这份知识的内容。

“啊啊啊啊……”

西斯捂着眼睛大笑，心中充满了对紫色恶魔的鄙夷。

都说恶魔阴险狡诈，无时无刻不想着耍小伎俩戏弄对手，现在看来果然没错——但又有哪个傻子会去签订这么一个无聊的契约？在精神世界里我还能靠强大的直觉来洞察牠是不是在撒谎，但现在我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

笑过之后，西斯觉得自己的身心都放松了许多。他翻身下床，吃完简单的早餐，收拾好餐具，早早站在屋外等待珍。

屋外的空气混浊发臭，街道上垃圾四处摆放，淡黄色的道路上遍布着黑色污渍，看上去比黑虫患者脸上的脓疮还恶心。两侧的房屋和西斯的家一样低矮破旧，好似一排排东倒西歪的墓碑。

看见这景色，西斯却想起了再过两三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了。当然这并不是他真正的生日，而是被父母捡回来的时间，不过听米娅说，西斯被捡回来的时候非常小，大概从娘胎中出来没多久。

西斯苦笑一声，甩甩头将这些无谓的想法抛开，脑海中却又开始琢磨那恶魔塞进自己脑袋里的东西。

西斯连忙用手肘击打墙壁，疼痛驱赶了脑内不洁的想法，接着他双手握在胸膛祈祷。

真神在上，圣女在上，请原谅我对您的冒犯，也请赐予我冲破黑暗的勇气。

“你再干什么呢？”

突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把西斯吓了一跳，他往旁边一撤，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吓到你了吗，抱歉。”珍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但我没想到今天你竟然起这么早诶。”

“嗯。”

“好吧，既然你今天这么积极，那我们就快走吧，免得又要听到你肚子呱呱叫了。”

西斯白了她一眼。珍不为所动，转身就走，西斯连忙跟上。

今天他们还要去下水道一次。

昨天两人各搜索了半边，今天他们会将工作范围互换，以确保昨天珍搜索的范围内没有遗漏。

两人沉默着快步前进，很快到达下水道入口。这儿还保持这昨天两人离开时的样子，让人不禁松了口气。

有了昨天的经验，这次两人的手脚快了许多，搜索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很快就将能够看到和摸到的东西都捞了上来。清点战利品，西斯找到了些还算值钱的东西，而珍又是捞了一堆货真价实的垃圾。

这一次珍变得贪心了许多，拿了一个布袋过来，要把昨天留下来的和今天捞上来的东西不论好坏都要带走。在西斯的极力阻止下她才狠心将一些破铜烂铁留在了下水道中。

两人废了好大劲才爬出下水道。虽然今天两人动作快乐许多，但西斯的眼睛还是被熏出了眼泪。

“哎呀，你怎么还哭了，是觉得今天的收获不够多吗？”

西斯又好笑又好气，只能一边搽眼泪一边摇头。

“别气馁嘛，”珍一巴掌拍在西斯的肩膀上，把他打的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的东西我已经卖出去了，钱我已经得到了，你肯定想不到有多少。”

提到钱，西斯露出了笑容，顺着珍的意思摇了摇头。

“哼哼，你就满怀着期待地跟着我回家拿钱吧，哈哈。”

说完，少女扛起装得鼓鼓的布袋踏步向前。西斯刚想跟上去，又突然想起什么，转身用草席将下水道盖得严严实实。

“你在干嘛？这条下水道已经没用了，不是完全被堵住了吗？”珍疑惑道。

“嗯。”

西斯点点头，快步跟上珍，少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风平浪静，两人到达了珍的家。

西斯自觉地站在离珍的家还有十米远的地方，目送少女将全部物品扛在身上，进了房间。

并非他不想帮忙拿东西，也不是因为珍不想让他进门，而是珍的母亲。她讨厌男人，甚至拒绝男人进入她的视线。听人说那位妇人见了男人后会发疯。西斯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他也并没太多兴趣去了解。

意外的是，在珍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西斯竟通过门缝看见了一位蹲在门口的妇女。她身穿一件麻布裙子，手像是木头做的勾爪，脸上枯黄的皮肤包裹在骨头上，头发稀疏干燥，像一团毛球。她凹陷的小眼睛快速转动着，脑袋也一扭一扭地，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若要形容这个女人，也只有恶心和可怜了。恶心有成千上万种，可怜也是。她是一般性质的恶心，与米娅不一样的可怜。

“久等了吧，是不是心里痒痒的啊。”

珍很快就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布袋子。看着那布袋，西斯的心和她说的一样，痒痒的。

“昨天的东西，菲玛斯一共给了四个，这儿是四银币三十二铜币。”说着，珍将手中的钱袋递了过来。

西斯楞了一下，接过钱袋。

“那多出的两银币三十二铜币，你就当是我借给你的，之后你要还哦。”眼神与西斯对接，珍又连忙摇摇手，说，“其实不还也可以啦，哼哼，我可比你想象得要有钱哦。”

说着，珍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两只手拽着衣袖，支支吾吾：“再过两天……西斯，不论怎样，你一定要振作，我……”

西斯走上前将手放在少女的肩上，同时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西斯，我……”珍欲言又止。

西斯退后两步，笑着朝她摇手道别。珍沉默片刻，也朝他摇了摇手。

如此，少女在烈日下目送少年离开。两人脚下的阴影，各自聚成一团，看不清轮廓……

“西斯，我一定会保护你的，”直到看不清少年的身影，少女才低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们曾发过誓，要一起离开这里……”

还没到家，西斯就看见了在门口翘首以盼的米娅。这幅光景他十分熟悉，却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西斯。你回来啦！”一见到西斯，米娅便迎了上来，“我刚做好饭，快来趁热吃吧。”

西斯笑着点点头，让高出他好大截的米娅拉着进了房子。

一进房间，西斯便闻到了一股鸡蛋和新鲜蔬菜，以及麦子的香味。他诧异地看向桌子，上面摆放着在平时绝无法见到的食物。

“别傻站着啦，快快快坐下，我今天特地早一些回来准备的，让你尝尝看姐姐我的手艺。”

西斯被米娅推着坐在了桌子面前，接着一碗麦粥放在了他面前，热气腾腾，熏得他眼睛麻麻的。他端起碗喝了一口，但随即放下，伸出舌头，一只手使劲拍打胸膛。

“这是刚煮好的，很烫的，你慢点吃。”米娅连忙接了一杯水送到西斯面前，西斯接过水，仰头一口而尽，将胸口的炙热感压了下去。

当他放下杯子，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被烫了一下就开始哭了，难怪别人会说我是个爱哭鬼。西斯自嘲地想到。

他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液体，但不论他怎么用力，脸上的湿润都不见干，反而有了增加的趋势，直到他整张脸变得通红，身体颤抖不已。

“你怎么了，西斯……”

米娅扑到西斯面前，用手扶起他的脸。看着液体从那双狭长的眼睛中流淌出来，混着鼻涕在脸上肆意妄为，她一下子笑了起来。

“什么啊，像小孩子一样，好丑啊。两天后你就十五岁了，是个大人了，怎么，还能，这，这么爱，哭，哭，哭呢？”

两行清澈的眼泪从米娅脸颊默默划过。她抱着西斯，无声地哭起来，直到巨大的疲劳感向她袭来。

“对不起西斯，是姐姐太没用了。”

西斯不住的摇头。他知道自己才是米娅的拖油瓶，这一切不是米娅的错，也不是他的错，是那些魔鬼般的人的错。可现在却是米娅在道歉，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明白这不是他想要的。

米娅也摇头。她摸出了口袋中的手帕，温柔地为他擦干泪水和鼻涕，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默默吃饭。

这顿美餐在沉默中变得无味，西斯只觉得自己口中的食物如同粪便般难以下咽，他恶心得几乎想要吐掉。但他不能这样做。

一定要成功！此刻，他这样想着。

吃完午餐，清理好餐具，米娅倒在床上，片刻便进入了沉睡。

西斯来到床边为她整理好被子，接着用手背在她脸上划了一下。

等我，米娅。

西斯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房子。在街道上左看看右看看，随后向着垃圾市场的方向走去。

垃圾市场，顾名思义，是进行垃圾交易的地方，在这里你可以买到任何在外面被称作垃圾的东西。这些东西大多是因为难以出手或是回收商贩给的价格不满意，拾荒者便将其聚集在一起兜售，有时候竟也能得到不错的回报。有人尝到甜头后，这样做的拾荒者越来越多，久而久之，垃圾市场便形成了。

西斯是来这儿买东西的，因为他要的东西都是些垃圾。

首先是一束妓女头发。他一进入垃圾市场就买到了，也不讨价还价，十个铜币。当瘦骨如柴的拾荒人将头发交给他时，他能看出其眼神中毫不掩饰的不可思议和嘲讽。西斯没有理睬，直奔下一个目标。

其次黑色鸟羽毛。西斯没能找到拥有黑色羽毛的飞鸟，最后只能用几根黑鸡毛代替，再次花了数个铜币。

之后是猛兽犬牙。西斯花了三十多个铜币得到了一对据说是黄文虎的犬牙。

最后是贵族小姐的贴身衣物。这个东西比较少见，西斯寻了大半个市场，最后用一个银币换来一块不知是真是假的丝织品。

搜集完东西，西斯又直奔下水道而去。

一路风平浪静，他顺利来到了下水道入口。

看着铺在地上的草席，西斯开始犹豫了。

真神在上，圣女在上，我知道如果做了这件事，我将不会得到原谅，也无法再得到救赎，但我已无能为力，为了她，这最后一根的救民稻草，不论是真是假，我都不能放手，请您相信，即使我的身体已经腐烂，我的心仍然属于您。

西斯长出了一口气，揭开草席，沿着绳子爬了下去。

西斯掏出了从家中带出来的粉石，根据脑海中的知识，在走道上画了一个繁杂的法阵，接着他将买来的四件物品分别放在了法阵的四个角。

这是与恶魔签订契约所必需的仪式。

典籍中，恶魔总是诱惑无知的人签订契约，让其献出生命和灵魂，而回报仅仅是短暂的力量。在那之后，契约者的灵魂将会被恶魔禁锢，永远成为恶魔的奴仆和玩具，生不如死。西斯曾觉得，如此简单便被蛊惑的人，肯定都是蠢蛋。

今天，我就是蠢蛋，我就是傻子。西斯想起今天早上自己的想法，忍不住自嘲起来。

恶魔都是奸诈的，谎言便是牠们的通用语。但至少有一点牠说的没错：西斯尝试着去抓住希望，但那希望实现的可能性，是零。

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不仅是蠢货，还是一个懦夫？

西斯咬咬牙，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布团，揭开布条，露出了那把幽蓝色的匕首。他用匕首抵住自己的左手掌，轻轻一划。刃口轻易隔开了皮肤血管，鲜血从伤口涌出，滴在法阵上。

最后一步了！

西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心中开始默念。

【嘉维万瓦德度达丁厄魔麦蛮斯占追准】

……

毫无动静……

西斯睁开眼睛，握了握左手，感觉仍旧无力，显然是失败了。但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再次闭上眼睛，心中默念。

【嘉维万瓦德度达丁厄魔麦蛮斯占追准】

【嘉维万瓦德度达丁厄魔麦蛮斯占追准】

【嘉维万瓦德度达丁厄魔麦蛮斯占追准】

……

【嘉……】

少年停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该停下来了。

他知道的，并且他在一直在劝告自己不要去相信。因为恶魔都是邪恶而狡猾的，牠们喜欢玩弄人心，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因为有些人注定弱小而愚蠢，即使放弃一切，他们也没法一步登天——西斯一直都明白。

但是为什么呢，明明一切的道理都浅显易懂，在爬出下水道，眼睛迎接第一缕炽热时，世界还是渐渐地沉浸于水中，变得模糊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