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处谁的花园，又将成为谁的养料？

红日西沉。

微弱的光突破厚重的层云，化为散光投射在西斯的身上，虽然作用甚微，但在缕缕阳光的不断温热下，终于将西斯从昏迷中拖了出来。

呕——

西斯的半张脸沉进了淤泥中，秽物和脏水漫入他的嘴巴和眼睛，即使第一时间将其吐了出来，恶心的味道还是无法去除。

傍晚，贫民窟又起风了。带着潮气和恶臭，凉凉的，吹在伤口上却变得热乎乎。西斯拉了拉衣服想遮挡，粗糙的麻布划过伤口却带来更胜火烧的疼痛，而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上衣不知何时被扯破了，几块被污水染的黑漆漆的布条可怜的挂在身上。

很疼，但他没有死。

西斯突然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他不幸遇见了科特并挨了一顿毒打，接着却幸运地从这常人不可能承受的毒打中活了下来。

他苦笑一声。

幸运？不对，这是上天的另一个玩笑，连逃避都做不到，只能继续承受苦难，直到被撵成灰烬。

回家吧。西斯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并没有径直回去，而是先去了一趟附近的水潭。跪在柔软的草地上，他看清了倒映在水中的自己的脸。

那张半黄半黑的脸已经不成模样。鼻子歪了，嘴唇被撕了一个大口子，两只眼睛发红浮肿，脸上布满一块块的淤青，额头和右脸颊各有一道长口子，左侧的头发被抓掉了一大把，左耳上方也被蹭掉了一大块皮肉，随着血肉的蠕动，黏糊糊的液体不断流下来。

真是凄惨啊，西斯·布莱恩，真是凄惨啊！

西斯伸出手指抵住嘴巴两侧，对着自己做了一个笑脸，一边看着自己，一边舀水扑在自己脸上，将黑色的淤泥，连同从眼中流出的液体，一起洗入水潭中。

清理完脸，他站起身，双脚一蹬，跳入了水潭中，将全身没入水中……

两分多钟后，西斯浮出水面，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回家了。

入夜，西斯躺在床上闭上眼，很快便沉入了黑暗中。

睁开眼，仍是一片漆黑——他知道这个地方，而且这一次他轻易便找到了那片光亮。

那只紫色恶魔就坐在白光中央，背靠一块白石，一脸怡然，似乎已经等待西斯多时，见西斯靠近，便站了起来。

“来吧。”

西斯一走进光团，牠便张开双臂，微笑着，像是在迎接一位阔别多日的友人。可西斯并非友人，回应恶魔的也并非拥抱，而是一发饱含愤怒的拳头。

恶魔被打飞了出去，撞散了身后的白色石头，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之后却又像是没事一般站了起来，脸上挂着仿佛画上去的笑容。

“怎么，这样就完了吗？”恶魔朝着西斯走来，说，“我以为你会把今天遭受的一切都宣泄在我身上，是我猜错了？还是说今天的遭遇对你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你的脸上还有昨天的伤痕？”西斯没有反应恶魔的嘲讽，而是指着牠脸上的伤痕冷冷问道，“我记得你说过在这个精神世界，你不会受伤？”

“不不不，我没有说过自己不会受伤，我只是说你无法在这个世界里将我彻底消灭。”

“你撒谎了。即使没法考证，无数的传说和史诗都至少说明，恶魔入侵人类的灵魂后，要么人类被吞噬，要么恶魔被净化，不论哪种结果，都算的上彻底消灭，不是吗？”

恶魔楞了一下，抖抖眉头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说的没错，如果是一般情况，在我知道你只是普通人类后就会立刻消灭你的灵魂并占领这具尸体，但怎么说呢，我和你之间发生了一点点难以理解的反应，导致我只能先用幻术将你灵魂的意识困住，而不是直接将你的灵魂打成渣渣——只不过结果嘛，你知道的。”

“因为那种难以理解的反应，所以你可以看见我的记忆，甚至知道我每天的遭遇？”西斯接着问到。

“是的。”恶魔看着西斯的眼睛，严肃道，“相反的，你也可以看见我的记忆——这种对等的关系前所未见。”

“那些不断尾随的恶魔就是你的记忆？我对你一无所知，而你，对我几乎了若指掌，我可不认为这是对等的。”

“那是因为我的灵魂远强于你。刚进入你的身体时，我的灵魂强度大概两倍于你，但在我进入你的精神世界并被迫接受你的记忆时，我的精神力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你流动，一开始我还能勉强抑制，但经过昨天的事情后，我已经控制不了精神力的双向流通了。”

“精神力的双向流通，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精神力是灵魂强度的体现，我们的灵魂正在趋于平衡，虽然灵魂依然独立，但精神力却是我消你长，今晚之后，我们的灵魂强度就对等了，以前我不想让你知晓的一些事儿，你也会知晓了。”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了恶魔的解释，西斯却仰头大笑起来。

“哦，可怜的西斯，没法接受这事实而疯掉了吗？”恶魔一脸惋惜。

“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西斯突然弯腰冲恶魔大吼了一声，接着说，“给我五分钟，我能想出十个更好的故事。你是个失败的恶魔，昨晚我已经打败你了，你再没能力击垮我，我承认最后我被你戏弄了，但相信我，你的花言巧语已经没用了。”

“哦，弗朗西斯，你的精神世界已经告诉了你一切，你又为何自欺欺人？”

“我承认这个世界曾帮助我摆脱了你的邪恶把戏，但它不一定就是对的，或者说，你所说的‘这个世界可以帮助我识别谎言’本身就是你的另一个把戏。”西斯盯着恶魔，眼神凶恶。

紫色恶魔摇摇头，直直看着西斯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那你，又为何站在此处？”

西斯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为何站在此处，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为何站在此处，其实你清楚，你没有其他选择，唯有此处，你还能感受到火光，而那火光将要点燃何物，你心中自然一清二楚。”

恶魔的语言如同利刃，划开了西斯的伪装，将跳动着的真实的心摆在他面前。

西斯表情沉寂，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所以，为何昨天要骗我？”许久之后，西斯睁开眼沉声问道。

“因为那是必须的。”恶魔不退不避，目光和牠的声调一样的严肃沉稳，“那份契约能给予的有很多，同样索要的也不少，要让它生效，你需要奉献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还需要更多更多……”

听到这，西斯有了一丝动摇：“你是说，我需要奉献他人的生命？”

“没错！”紫色恶魔点点头。

西斯笑了一声，说：“不愧是恶魔的契约，连效果都没法确认，就直接索要生命，不仅是自己的，还要他人的，呵呵，我真是愚蠢，竟然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你能说出些可以让我接受的事情，真是愚蠢……”

“你无法接受吗，让你夺取他人的生命，你无法接受吗？是怯懦？是教诲？还是无聊的自尊心？你以为，当你站在魔法阵中，心中默念出一句献祭的咒语时，你还能保留所有期望的美好吗？你已经失去她们了……”

“住嘴，你又知道什么？就算我能接受，我又能掠夺谁，现实中的我又能做到什么，向襁褓中的婴儿下手吗？”

“所以我才只告诉你仪式的一部分。”

西斯看着恶魔，问道：“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今天会失败？”

“越是渴望便能得到越多，而越是绝望便越是渴望，你的落魄与痛苦在今天变得更加强大，届时你也将得到更多。同时，掠夺需要的强大的力量，献祭你自己虽然没有让你获得新生，但其实已经将力量注入你的体内，只要知晓如何运用，你也可以去掠夺。”

西斯低头看着恶魔信誓旦旦的神情。不知为何，明明恶魔矮了西斯一个头，此刻却像是一个巨人，牠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重锤敲在西斯心头，令他呼吸急促。

“你在犹豫什么？”恶魔朝西斯一步步走近，但牠每走近一步，西斯便倒退一步，直到最后退到光团的边缘，西斯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半个身子没入漆黑之中。

西斯看着恶魔艳紫色的头从光团中伸出，在离他的脸不足一分米处停了下来。

“弗朗西斯，我看见了你的过去。曾经的你强大而迷人，在倾听神话时露出了自信的笑容——那份骄傲，是被谁夺走了？”

“弗朗斯西，你曾拥有美丽的花园，你用心照料并灌溉着这片花圃，你以为终有一天那儿会成为全世界最美的地方。但他们闯入了那儿，践踏了她，掠夺了她。你的花圃被摧毁了，那些花儿再也无法开放，你却只能坐在腐败的土壤之上，面对残破的花园，独自哭泣，等待自己化为泥土，最后倾倒入他人的花园，成为他人的养料。”

“弗朗斯西，我看见了你的张狂，眼神锐利，獠牙毕露，我喜欢那副模样，那正是你曾经掠夺时的模样。现在，正是那个时候，和我一起，去掠夺，去践踏，去将他人的生命变成养料，去重建你的花园……”

“对，就是这个笑容，永远不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