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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野录》二 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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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道:“长庚现今叫什么名字?”

李客道:“叫杨萌。”

李白万没想到,在他尚未记事之时,经历了如斯变故。也许杨家的遭遇他那时全看在眼里,但现在已恍如隔世,就像喝下了奈何桥的孟婆汤。暗中神伤之时,脸上并未显示太多悲戚,依旧平静地道:“我想去长安游学,或许能见到他。”

李客道:“听说长安有战事,不应冒险。”

李白不想说起兵造反的就是杨麟,只希望父亲后半生能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要再被这些是非牵扯。道:“不用担心,等到了长安,想必叛乱已被平息。沿路美景甚多,我必定走不快。至于那个妖女,她本是苗人,擅长巫蛊变幻之术,为了钱财骗你们吃下有蛊的雪糕,将你们劫持到此,我已与她讲通了,给她一百两白银。乡下人没见过大世面,区区一百两她就高兴坏了。”隐瞒谷神散之事,不愿令父母害怕。

赵氏道:“雪糕有蛊?那可怎么办?”她已感到肚腹将要作痛。

李白笑道:“她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你们解除了。等会我们一起回家吧。”

李客与赵氏均点头称好。

李白忽见女魃站在大门外,起身出去跟她说道:“待我送父母回家,便即启程。”

女魃点头道:“好。我给你五个月时限,以中秋节为界,还在此地见面。神器是一把名为‘太极’的长剑,很好辨识,它的剑身是一根扁平四方的铁条,长三尺六寸五分,宽一寸二分,厚三分;首尾不异,无脊无锋,通体乌黑,剑首有‘阴’字白色铭文;而剑鞘亦是铁制,白如秋练,鞘尾有‘阳’字黑色铭文。”

李白道:“完全是一把钝器,怎么戳死人?”

女魃道:“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李白也没有兴趣追问,道:“适者会将‘太极’随身携带吗?”

女魃摇头道:“从未见过,不知藏在哪里。”

李白道:“这就难了。”

女魃道:“你可以与他相认,获取信任之后就好办了。”

李白道:“这就是我被选中的原因了。”

女魃点点头。

李白道:“如果成功,我等于间接杀了亲生父亲;可若不成,也害死了爸爸妈妈。你叫我比吃下谷神散还要难受,自古忠孝难两全,我竟是二孝不两立。”

女魃道:“除去有害的那一孝,你就能两全余下的忠孝了。”

李白苦笑道:“你真是为我着想啊。”

事后他请女魃不可再去打扰李客与赵氏,女魃答应了,便告辞别,真如赵氏所言,她纵身一跳,人就飞上了高空,踩着一片白云往西天而去。

当日巳时之末,李白携父母坐车南行,回到家住的青莲乡。次日一早,他从厩中牵出了自己的坐骑,那是一匹高大俊美的汗血马,其色如墨,无一杂毛。两年前为了得到此骏,李白不惜耗金三十万,将其从遥远的西域运送入蜀,途中多次水陆变换,舟车劳顿,差些没让它死掉。让蜀中名士们瞠目咋舌的是,年少多才的李白,竟给他的汗血宝马取名为“叼毛兽”。时人以此为一大怪事。

辞别父母的时候,他像个无知的孩子一样,蹦跳嬉笑。当跨上离开家乡的骏马,再也望不见爸爸的老脸,听不见妈妈的唠叨时,茫茫然看着前方山水重重,竟不自知已热泪盈眶。

叼毛兽与李白阔别两载,再见时兴奋异常,一路上奋蹄奔驰,引吭嘶鸣,不知疲倦为何物。过了五日,穿过剑门关,已出巴蜀,三秦之地远远在望。

还顾一路行来的崇山峻岭,如狼牙般似要把天也戳破,深谷悬崖之中云海翻腾,令之胆战心惊,不禁嗟叹道:“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长歌咏罢,却感怅然若失。长啸一声,打马狂奔,声音在山间回荡不绝。

而后的几天,总见官道上有军队亦往长安方向而去,均结束整齐,士气高昂。想来闺女并没有胡说,果然全国各道的折冲府受皇帝的征召,数百路府兵队伍从四面八方朝西京辐凑。由此可见,自然界大军着实不容小觑。这一日行至梁州,离长安也不远了,经过人头攒动的街市,见有一堆人围成一圈,不知看什么热闹。就听一个尖利的声音道:“众看官,你们不相信世上有人偏爱吃屎吧?我这里却就有一个。”

凑近看时,是个大胖子站在半人高的竹笼边上,右手托着一个粗磁碟,碟中盛着一坨粪便。笼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众人一直也没明白他到底在卖什么,只是听到“吃屎”二字,便觉大为有趣。李白猜想:“这个胖子要表演吃屎?难怪他大腹便便。”

大胖子笑道:“我先给大家讲个故事,这世上有这么一种生物,它以吃屎为生,吃饱之后,拉出来的还是屎。等到饿了,他便吃自己的屎,喝自己的尿。就这样吃喝拉撒,拉撒吃喝,循环往复,完全不用担心会饿死。”

有读书人反驳道:“无稽之谈,那部经书上有过这种记载?”

大胖子道:“此物书上没有,是因为圣人不曾见过,而今你们就要大饱眼福了,这东西如今就在我身边!”

又有一读书人道:“放屁,你难道在讽刺我们吗?”

大胖子道:“兄台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这个笼子里就关着那个吃屎的怪物。”

原先那读书人道:“难道是我眼睛不好?你们大家看得见吗?”

众人都说笼中空无一物。大胖子道:“请稍安勿躁,这个笼子里关的东西,是一个小小的童子,它看似孩提,其实已在深山中活了上百年,修炼成精,所以被称为山童。其精通变幻之术,现在它以隐身之法藏匿,所以我们没法目睹。”

另一读书人道:“除非能让它现身,否则你就是胡说八道。”

大胖子道:“山童有个漏勺之处,吃屎的时候,隐身法就会失效。列位注意,我给大家演一趟,如果您看得高兴了,请赏两个钱让我穷汉喝口水。”

说完左手一拍竹笼,右手磁碟中的粪便被倒入笼中。众人瞪大了眼睛细看,突然见里面闪现出一个光屁股的孩童,年龄不过四五岁,头顶编了一根冲天辫,以红绳在末端系了蝴蝶结。他毫不犹豫地抓起地上的粪便,往张得老大的嘴里送,一边咀嚼着一边露出快乐无比的笑容。

众人皆拍手称奇,大胖子脱下破帽走过去向看客们乞讨,一圈下来,勉强收到了十来个开元通宝。李白拍拍叼毛兽的头,掏出一枚银币放入帽中道:“兄台的表演很不错,钱是马兄给的。”

大胖子惊喜万分,连连道谢。

此时有一老一少骑马经过,少年衣服华贵,乘骑白马,不过十六七岁。看到此景,对胖子道:“大叔,你这山童颇为神奇,可愿卖给我吗?”

大胖子摆手道:“抱歉了公子,这东西是在下好不容易抓来的,以后也靠它糊口,不能卖的。”

白马少年道:“不若你当我的随从,我养你一辈子好了。”

大胖子道:“这种山野怪物,公子要它何用?”

白马少年道:“长安战事告急,我欲诛戮国贼而后快。方才看到你的山童,便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计策。”

大胖子道:“是什么好计策?”

白马少年道:“既然山童可以隐身,我打算令它潜入自然界大军主帅帐中,刺杀适者,使之群蛇无首,不战自乱。”

李白听了笑道:“这位公子,你的计策虽好,可有想过万一这位大叔就是自然界派来的细作,岂不走露了风声?”

大胖子知道这些人来历不凡,不敢轻慢,当即拱手道:“二位公子,穷汉只是个走江湖卖艺的落魄鬼,哪里敢做那等悖逆挨千刀的勾当?”

白马少年听完李白的分析,顿时后悔莫及,四处张望过后,灰心丧气,自言自语道:“看来这个计策又无用了,即使那大叔不是细作,也难保这周围没有。”

这时他身旁的老人开口道:“公子,你以后不要把什么真话都对人和盘托出,恐招致杀身大祸呀。”

白马少年道:“都说虎毒不食子,他真会杀我?”

老人道:“你现在想尽办法杀他,他怎么可能对你屡屡手软呢?千万不要以好心看人,我活了六十来岁,就总结出这一条。以后我死了,你须按此行事才好。”

白马少年面对老人的敦敦教导,表面上虚心接受,其实已很不耐烦。见李白仪表堂堂,颇具游侠风范,便跳下马来作揖道:“在下杨萌,字见微,敢问兄台尊讳?”

李白适才侧耳倾听老少对答,已猜出他的身份,没想到这个家伙竟丝毫不加掩饰,如实报名。拱手笑道:“杨兄,老人之言你为何总是不听?对我一个陌生人示以真名,不怕我是不轨之人吗?”

杨萌微笑道:“我看阁下不像。”

老人下马时差点被马镫挂住脚,在地上咳嗽了一会儿,惊魂甫定,才转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李白点头道:“老人家说的对。”

杨萌道:“但是阁下怎么确定我没有骗你呢?”

李白被他问着了,有些局促,撒谎道:“酅国公杨萌的大名,远播京畿内外,你是德才兼备的美男子,认识你的人当然不少。”

杨萌见他说出自己的家世,又着实夸赞一番,心情大畅。道:“阁下真是好眼力,你我结为知交如何?”

李白道:“当然很好,我行走江湖,就是为了广交朋友。”

杨萌道:“我如今正欲设法解长安之围,你愿与我同生死、共患难吗?”

李白一愣,苦笑道:“杨兄真是快人快语,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就想拉我去送死了?”

杨萌幡然醒悟道:“噢,真是抱歉,还请教朋友尊姓大名。”

李白道:“姓李名白,字太白。”

杨萌一惊,道:“好名字,李兄正要往哪里去?”

李白正愁无人引路,撞见了杨萌,心想或许他可以为盗取“太极”帮上一点忙。虽然这人呆呆傻傻的,办起事来像会拖后腿的样子,但毕竟是一代公爵,总有些常人没有的作用。于是凑近去悄声道:“杀适者。”

杨萌大喜道:“原来如此。李兄,事情是这样的……”

老人握住他手臂道:“公子,应该换个地方说话,这里人多。”

杨萌参透其意,学着老成持重的样子道:“这位老者是我的家人,我从小叫他老张。”

李白作揖道:“张老先生好。”心想此人年逾花甲,若打小就在公爵府服侍,说不定杨麟都是他带大的。离长安越近,心就跳得越厉害。不知是怕失败,还是怕见到适者。

三人正欲结伴而行,却听那卖艺的大胖子惊呼道:“啊,山童不见了。”

此时围观群众已渐渐退散,到别地去观光了。李白瞧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幸灾乐祸道:“它不是会隐身吗?现在又没吃屎。”

大胖子摇摇竹笼,向四周喊道:“萝卜,萝卜!”

李白低声应道:“白菜,白菜。”暗自发笑。

杨萌上前对大胖子道:“大叔,就让他去吧,毕竟也是天生地长的精灵呀,何苦为难。”

李白道:“杨兄,那不是什么精灵,是他的儿子。”

杨萌道:“儿子?”

大胖子点头道:“正是,我们父子穷困多时,为了填饱肚子才设计让他假扮山童,博人眼球。那隐身什么的都是障眼法而已。”

杨萌道:“哦,那坨粪便也是假的吧?”

李白道:“是真的。”

大胖子点点头。

杨萌奇道:“李兄怎么什么都知道?”

李白道:“因为他们买不起吃的,自然没钱去定做屎状的糕点,为求逼真,最好用真。”

杨萌道:“原来如此,民生竟如此疾苦。”

李白道:“多的是。”

大胖子没多听二人谈话,四处探寻小儿萝卜的踪迹。忽然惊叫道:“萝卜!”便往北街追去。

杨萌心怀慈悲,拉着李白想去帮忙,奔至十字路口,远远见到在大胖子前方十丈处,那个假扮山童的小孩平躺着身子,竟然离地三尺,漂浮在空中,兀自迅速前行。

李白道:“真是乱世多妖精,白天都见鬼。快上马!”

律法规定,在市区不准奔马疾驰。情急之下,二人都顾不了那么多。杨萌让老张原地待命,便和李白驾马而去。黑马与白马都是上乘品质,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奔驰如风,竟没有撞到一人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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