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彼岸黑玫瑰》第3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果然,没等我长大,他们就离婚了。我的外公,一个在中国煤炭地质局当了一辈子领导的退休老人,堵在我家门口,指着爸爸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李德明,你要今天敢出这个门,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不要忘了,你有今天,全都是我的栽培!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外公的身后,传来母亲声嘶力竭地尖叫:“老爸,你让他滚!我再也不要这个脏男人进我家的门!”我挤在窗户边,看到爸爸:他铁青着脸,驼着背,像突然矮了一大截。我看见他狠狠地咬了咬牙,眼睛里亮晶晶的,但一句话也没说。最后,头也不回的,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走出了母亲外公的飞扬跋扈,走出了左邻右舍的风言风语,也从此,走出了我的世界。

很快,母亲去派出所改了我的姓,从“李梦佳”到“张梦佳”,她不要我和父亲再有任何瓜葛;我的英语老师也给了我一个英文名字:“victoria”——维多利亚,英语老师说:“victoria象征着胜利,象征着征服。张梦佳,虽然你的父母离婚了,但你要做一个强者,要敢于面对命运的挑战!”

在九十年代北京的机关大院儿,离婚可仍然是丢脸的大事儿。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父母离婚的信儿,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街坊邻居,我的同学老师,妈妈的同事朋友,我们的亲戚家人全炸了锅!这条八卦新闻的点睛之处,还在于“桃色”,据说,我爸搞大了一小他十六岁,可以做他女儿的女人的肚子,抛妻弃女后,还迫不急待地娶了狐狸精。这在“谈朋友还靠居委会,婚前性行为可耻”的年代,可谓一记重磅炸弹,炸得地动山摇。妇女们大都义愤填膺,生怕自己男人学“当代陈世美”;男人们表面上声讨,可彼此间的会心一笑,其中的羡慕嫉妒恨不言而喻!

“听说那个狐狸精是单位的实习生,两个人在两年前就搞上了……”;“你知道不,李德明当年能进外经贸部,还不全靠他老丈人的关系。要不,他一个四川农村的乡下娃,能在北京混得风生水起?忘恩负义啊!”;“是啊,他老丈人一手把他招到煤炭地质局,又一手推荐到外经贸部。他还敢养小三,真不是个东西!”“你们听说了没有,那个狐狸精都怀了四个月身孕了,李德明前脚从民政局出来,后脚又跟狐狸精去注册了,造孽哦。”

……

那些日子,无论我走到哪里:学校、办公室、传达室、宿舍大院、食堂……到处都能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它们像蜜蜂,像蚊子,像蚂蚱,看准了我叮,赶也赶不走,躲也躲不过。母亲更加阴郁了,除了骂我,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有时候两个人在家吃饭,除了墙壁上挂钟的声音,家里静的,连老鼠的脚步都能听到;家里让人不安,学校也不清净:先是班主任找我单独谈话,要我:“排除干扰,为党和国家,努力学习。”接着是班干部找我谈话:“不要有情绪,不要有态度,要做个对集体有用的人。”有一天,轮到我值日,班里的“调皮大王”李立没清理自己的课桌,被我记了一过,怀恨在心。科技活动的时候,他故意大声对同学说:“知道她爸为啥不要她们了吗?听我妈说,因为她是女孩儿,她后妈怀的是儿子!”,我忍无可忍,长期的压抑,终于爆发了!我先出手,用书狠狠地砸中了他的头。他扑过来,凶狠地把我压倒在地,我们俩在地上滚作一团。同学们立马全围上来,兴奋地喊“打,打,打”——整天学习实在是太压抑了,难得有件兴奋的事儿。有怕事儿的同学一溜小跑叫老师去了。我什么也不管,用尽全身力气,踹他,咬他,撞死他!我像头发怒的小狮子,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他身上。他也凶狠,反咬我不说,还抓住我的头发使劲把我的头往墙上撞……最后,血迹斑斑的我俩被老师强行拉开,一人一个大过。

母亲被通知到学校受训,领我回家后,就暴跳如雷:“你长豹子胆儿了,竟然在学校打架,你还嫌我们家丢人丢得不够吗?”我被她不分青红皂白骂人气疯了,毫不犹豫地还嘴说:“为什么你们可以丢人,我不可以?我打架,还不是因为你离婚!”母亲的气焰“哧”地一声灭了一半,像个充气娃娃被突然放气一样。她的声音低下去:“他们说我什么?那些贱骨头说我什么?”我有些幸灾乐祸,继续打击她:“李立他妈说,我爸不要我们,是因为你没给他生一个儿子,他嫌弃我们了,所以就走了。”母亲的脸一下垮到了下巴,脸上阴云密布。她一生爱面子,最怕别人在背后嚼她的舌根。愣了半晌,母亲声音软下来,自言自语地说:“佳佳,你别跟男孩子打架,你打不过他们的。咱家现在有短儿了,忍气吞声吧,让别人少笑点儿。一切都是你那狼心狗肺父亲的错,咱们都要恨他。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见她口气缓和下来,提到胸口的那口气才敢放下去。我怯怯地说:“妈,我想去美国念大学,我再也不想呆在这儿了。求求你,让我转到实验班吧。”——实验班是学校专门办的“留美预备班”,去那个班读书的孩子都是准备去美国读大学的。母亲愣了愣,不认识似地看着我,好像我在说天方夜谭。我一个“扑通”跪倒在地,哀求着说:“妈,你就帮我这一次吧。你和爸爸离婚后,我再也没脸在原来的班上立足了。求求你,想想我的处境吧。”母亲想把我拉起来,可哪里拉得动?我铁了心,赖在地上,死活不起来。最后,我俩都气喘吁吁地僵在那儿,大眼瞪小眼。

夜色降临,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我俩仍然僵持着,像两座对峙的冰雕。妈妈终于松口了:“佳佳,你长大了,有主见了。好的,妈答应你,你去实验班上课吧。”她的语气仍旧是平平常常的,夜色把她的脸笼罩在阴影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窗外的路灯反射进屋子,有些晶晶亮的东西挂在她的脸上,“妈妈是哭了吗?她为什么会哭?”我有些惊讶。但顾不得多想,巨大的兴奋攥住了我的心。我一把抱住母亲,兴奋地说:“太好了,妈,谢谢你,谢谢你!”母亲没有再说话,只用手搂了搂我的肩,把我的头搂在她的怀里。一滴冰凉的眼泪落在了我的后脖颈上——妈妈,你为什么会哭?

父母离婚时,父亲给了我们他全部的积蓄。母亲说,这笔钱勉强够我在美国两年的开支。“两年后怎么样,就只有全靠你自己了。”她淡淡地说,又追加了一句:“别忘了是你自己要去的,不是我逼你去的。有什么困难,都要自己担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