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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渊》第一章 造谣是会遇见正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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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的睡眠向来很好,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十分珍惜。所以这日刚躺下,就听见外面有细细嗦嗦声音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起来查看一番。

若又是哪个村里的贼来山上偷些东西,她出面拦阻,这件事就肯定要掰扯超过一个时辰,如此她就没有足够的精力第二天练剑了。

说来附近四海山的山民来沉渊宫偷东西这件事,其实已经好久没有发生过了。八年前,沉渊宫刚被烧成了一片焦土,附近山民多少还是担心沉渊宫里那么多冤死的弟子会变成厉鬼,也都不太敢来。

不过等过了一两年,大家私下里就说,这沉渊怎么也是中原第一的门派,弟子们虽然死得很惨,但多少也该些懂礼的鬼,于是就放开了胆子来山上捡东西回去了。

沉渊纵然俭朴,但作为曾经扼守西凉南下的第一大派,好歹还是有些家底,比如说沉渊正殿门口的十八盏仙鹤铜灯,就能换不少银子。

那时候祁连孤身一人住在山上,也就是十岁的样子,她虽然会武,但很坚信父亲的教导,不能势武凌弱,于是就只能干巴巴的攥紧了仙鹤灯,不叫那些山民抢去。最后手上被仙鹤身上的羽毛划出了数道血痕,眼巴巴的看着那群人连抗带抱,将主殿里的那些被烧黑了的铜灯运上牛车,扬长而去。

后来山上能搬的也都搬空了,祁连也长大了,来偷盗的山民于是也少了。

祁连最后还是没有在意,翻身睡了,熟料次日醒来,就发现厨房的米缸空了,还留了张字条“旧日沉渊豪卷天下,今日剩得半缸米,偌大沉渊,偷无可偷,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祁连将那张字条丢进火炉烧了,只能放弃了每日习剑,下山采买。

临下山前,她依旧去孤伶峰上敲钟。沉渊宫被屠烧灭尽之后,中间大概有一两年的时间,晨钟暮鼓不再,山下人初时都不大适应,等后来他们好不容易习惯了,那钟鼓声又回来了。

有人说是沉渊宫中那些冤死的弟子化作鬼怪归来,日日萦绕在断壁残垣之中,似杜鹃滴血,猿猴哀鸣,敲钟锤鼓,望天地垂怜。

其实不过是沉渊唯一还活着的祁连,长大了。

于是八年过去,沉渊钟鼓依旧,但当年旧事却如荒草白骨,只被当作野闻杂录而已,终将散尽。

时值中秋,莽莽苍山,林似黑云,一片一片压在四海山的山凹之中,沉渊在四海山的中心,祁连出山,需要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头,她本可御剑,但是御剑过于耗费修为,她现在尚且修为不足,短途倒是可以,长途却不行了,于是她身背箩筐,手持长剑,独行于山道之上。

祁连走了一日方见到平原,又沿着平原之上奔流不息的大河走了一日,才赶到一处小镇。

小镇名曰十里坡,与四海山相去不远,因处于西凉去往上洛的官道之上,地方不大,却人烟阜盛,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有集市,附近的村落山民都会来此交换土货。

祁连赶到之时,已是黄昏,许多小摊贩都要收摊,她顾不上其他,急忙买了些残米枯茶,还有些皂角针线类的生活用具。

准备找个地方吃晚饭时,才发现这十里坡不知何时多了那样多的携刀佩剑的武修。各家酒馆饭舍都熙熙攘攘,全是人头,竟然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祁连好容易捡了一家边角小店,只一个棚子撑着,破桌烂长椅,可纵然如此,也是人头攒动,热火朝天,祁连同店家叫了一碗阳春面,因为没有座位,便站在棚口一僻静角落安静吃着,虽然是站着,可她吃面的样子却极其斯文,一看就是幼承庭训,教养之家出来的孩子。

祁连吃罢,正要走时,忽听棚子背后传来一阵哄堂大笑,交口之间,隐约有“沉渊”二字出现,于是绕过去,就见得那棚子背后一群人围着一个乞丐模样的家伙,年纪也不算大,十七八岁的样子,满脸精神,盘腿而坐,眉飞色舞,面前摆着一张破席,一只破碗,一根竹棍,眉开眼笑向发问那人道:“漂亮……吗?你把那个吗字儿去了,当然漂亮!”

那乞丐忽又换了女声,矫揉造作起来:“小女姓祁,名连,字天仙,你说奴家漂亮不漂亮!”

祁连面无表情,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剑,听着人群里还有看热闹的嚷道:“怎么个漂亮法呢?”

“那你们可要听我慢慢道来,只说这祁天仙啊,蛤蟆嘴野猪鼻,光长脑袋不长毛,屁股大没有胸。”乞丐一本正经,摇头晃脑,众人听得哈哈大笑。

乞丐看大家开怀,更是高兴,又道:“那走起路来……”

一人急忙问道:“怎样?”

“想知道?”乞丐斜眼看着自己的破碗,一人率先明白,一文两文丢进碗里,乞丐侧耳听那铜板声音,听够了,抖了抖身子站起来,叉腿扭腰,裂眼张嘴,人群中顿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

人群中的祁连却分明看见,那个乞丐在众人大笑的时候,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

于是她走了出来,定定看着他。

那乞丐不晓得她是谁,一边收拾破碗一边道:“故事说完了,下次还想听,早些来,我肚子里还有一堆呢。”

乞丐说着要从祁连身边走,祁连伸出了手中的剑,将他拦住。

“你谁啊?要干嘛?”

祁连只是静静看他,并不言语,乞丐刚准备说什么,只见他面前的少年手中长剑一抖,乞丐头顶一凉,霎时间,只见漫天黑发,飘落在地,这乞丐竟是瞬间就被少年剃成了秃子。

“你有病啊!”乞丐破口大骂。

祁连收剑回鞘,一言不语,转身就走,乞丐哪里肯善罢甘休,当时就嚷道:“你剃我头发干什么!小爷我招你惹你了!”

祁连道:“沉渊宫宫主祁远明乃是亡父,不苍山燕梓乃是亡母,膝下唯有我这一个女儿,我确叫祁连不错,但实在不知哪里还有个蛤蟆嘴的姊妹。”

“呃……”乞丐没想到自己信口雌黄,竟然遇上正主,不由生出几分尴尬,强词夺理道:“你分明是个男子,哪里是女儿了?”

说来这祁连惯来男装打扮,束腰束发,不着脂粉,骨相硬朗,只因年纪不大,容貌看着干净清朗,声线又低,若是不言明,果真就只当是个少年。可等她说明自己是个女孩,再看时,又觉得果然是俊气有余,英武不足,又真好似是个姑娘。

乞丐又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就是那祁远明的女儿啊?”

祁连手腕一抖,一道云水蓝光钉在地上,那蓝光自有一股清爽之气,荡涤得四周都隐约有几分寒意。

“霜剑携云!”“那不是祁老宫主的佩剑嘛!”

“真的是沉渊宫的人啊!”

“可怜呐……”“这丫头也是来抢三烛龙的吧!”

“那可就有有些上不了台面咯!”

祁连听着众人叽喳,心中又恼又无措,清叱了一声:“携云,回来。”

那携云剑作光回撤,祁连提剑就走,乞丐却不依了:“你就这么走了?”

祁连背对着他,肩骨微微抖动,她心中对自己道,不要与这些事多做纠缠,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压抑住了想要把那个乞丐再剃一次的冲动之后,她抬步就走,却不料那乞丐倒不依不饶起来,再她背后嚷道:“那小爷的头发怎么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剃我头发就是杀我父母!”

携云一抖,祁连回身就再一次拿剑对准了那乞丐。

那乞丐看她紧紧凝着眼中的光点,又道:“你们沉渊最忌以强执弱,你修武道,能御剑大杀四方,我就是个小乞丐,身无四两肉,也无七寸钉,你这般对我,就是欺负弱小,想沉渊老宫主泉下有知,知道他唯一留存在世的弟子却是这般不尊沉渊道义,倚强凌弱,怕是会气地掀开棺材板上来揍人吧,哦,对了,你们沉渊宫人当年都不知道死在哪儿,烧做一堆,被黄河冲走了,你怕是连你爹的坟都找不到。”

一阵嗡鸣,携云“嗖”一声冲到乞丐眉心之处,眼看那乞丐若是稍稍向前一点,就要被钉死在地上。

祁连捏决御剑,双目赤红,脸色煞白。

乞丐笑笑,张开手臂,大有随君处置的意思。

祁连已经发现这乞丐确实体内空荡,并未修习剑术或其他支派道法武功,就是一个平凡之人。

她性子沉静,又身负大仇,不擅口舌,这时被乞丐言语拨弄,却是一言也骂不出来。

携云终还是一撤,落回鞘中,祁连转身就走,乞丐看着她的背影,冷嘲了一句:“沉渊?哼,狗屁!”

祁连本想赶夜路回四海山,却不料等她走到十里坡附近的一处山凹里时,却发现一群武修藏在那里,众人都看着不远处的平原。

祁连要从那平原过,侧身走过山凹,正要向那平原走时,就听一个武修阴阳怪气道:“沉渊的少侠,竟然也要与我等抢这三烛龙的内丹吗?”

“三烛龙?”祁连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十里坡会有这么多的武修,原来都是冲着那三烛龙的内丹来。

这天下武修,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其他诡异兵刃,但凡手上使兵器的,都知兵有武灵,要以气养之,气分清浊,有清明秀丽和正之气,自然也有残忍乖邪戾浊之气。名门世家练气养兵,各有法门,譬若沉渊以清和正气为修习要法,常行山河大川,或以清晨朝露、夜空星河为引,以宫中奇珍异草为媒,炼化世间自然清气。

祁连所持她父亲的遗剑携云,所炼的正是清晨霜气,寒而清冽,正人精神,却不刺骨。

至于江湖草莽,一无法门二无财力,三无心力武力,于是四处游荡追剿天地修为造化成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之物,以它们的修为入兵器,也算是一种道法,譬如今日聚在此处的修行人士,都是想要剿得这三烛龙的内丹,炼化妖气,以饲武灵。

祁连道:“你们夺了它的内丹,它就活不下去了。”

说话的武修好像听了什么滑稽的事情,先是好笑,接下来则道:“小丫头片子,既然你不是为了和咱们这群落魄汉子抢东西,那就赶紧回你的沉渊呆着去,别打扰叔叔们干正事。”

“你们不能这样。”

那武修变了脸色,手里抖出两把金环刀,其余几个武修看形势不对,也站了起来,个个兵刃入手,对着祁连。

祁连握了握携云,依旧面目沉静,对着这群恶汉道:“修武者,不可以恃强,那那三烛龙本是个食素的古妖,性情温和,又没有做什么恶事,你们不该这样对它。”

那武修道:“笑话,这沉渊都烧了那么多年,怎么这道貌岸然的酸样还没被烧干净呢?当年要不是你爹祈远明和项雀都想当中原霸主,好大喜功,沉渊那些漂亮小伙漂亮妞也不至于被烧成灰啊。”

另一个武修立刻接口:“就是,要不然为什么中原世家大族都作壁上观见死不救呢?小姑娘,你爹当年可是抢了洛阳花家大公子的心上人,污了渔阳任氏的小妾,这些事你爹死前都没告诉你吧,干了那么多遭心事,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说这些狗屁不通的道理。”

八年前,祁连被母亲藏在山凹之中躲过一劫,再回沉渊之时也只剩荒草白骨,断壁残垣,于是就一人在那废墟中住下,祁连知道这些年江湖上对沉渊的事情有许多说法,除了必要的采买,她几乎不下山,不理、不听、不知,只是按部就班的,撞钟敲鼓,修习武道,就好像将自己丢在一个旁人进不来的罐子里,只等有一天突破九九镜,去斩了项雀的头,只求能有一日,拜祭亡父亡母,以及沉渊五千弟子。

可是她不知道当这些真正的谎言好似一支一支羽箭插到心里的时候,该怎么办。

将他们杀光吗?

那父亲的教导呢?

祁连于是只能固执的守在那里,说话的几个武修看她不言不语,也不让步,起了怒火,金环刀冲着祁连就要过来。

这时却有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们这些人,是脑袋不好还是心已经污黑了,一个一个受沉渊庇护那么多年,被黄河两岸的村民养的膀大腰圆,膘肥体壮,怎么就不想想是谁让黄河太平了这么些年的?”

黄河数次改道,灾民遍野,沉渊将门派立于四海山,就是为了应对黄河改道。八年前,黄河再次改道,百姓流离,沉渊宫倾宫全出,去赈救灾民,却不料许多门人不知是何缘由,染上一种疫病,病死一片。西凉项氏一直对中原有觊觎之心,却被沉渊宫死死守住要塞。

那西凉王项雀见沉渊宫举宫出动,只留下几百门人守宫,趁机率军突袭沉渊宫,尽屠守宫门人,然后一把大火将沉渊烧为黑地,另派了一支铁骑到了灾区,以防止疫病四散为由,将整个赈济大营也焚烧殆尽。

沉渊宫五千弟子尽殁,其余门下散客也留落四方,只是沉渊在最后还是以一宫之力,平复了黄河,此后数年太平。

来十里坡的武修大多都是黄河附近人氏,听见这话有些人微微沉默了一下,接着那少年懒懒散散溜达出来,靠在一棵树上,看着众人。

众人一愣,这家伙竟然是白天说祁连蛤蟆嘴的那个乞丐。

可最开始那武修却冷笑道:“那谁知道呢?听说当年祈大宫主还霸占了明光书院的宝贝,要不然明光书院怎么也关门了呢?”

“啪”一声,武修一愣,他竟然被这个毫无修为的少年甩了一巴掌。

武修大怒,金环刀发出刺耳的声音,祁连手中蓝光一闪,战了过去。

少年甩甩手掌,笑嘻嘻道:“祈姑娘,我已经替你出气了,接下来就靠你了!”

祁连虽然不知道这乞丐少年为什么又转头过来帮她,但是刚才那一巴掌确实让她堵在心口的一口恶气吐了出来,她凝神御剑,手中蓝光闪闪,不过几招,就让那金环刀连连退步。

正那时,忽然天上一阵风来,云动月出,地下传来窸窣之声。

众人顾不上祁连与金环刀,统统向那条周体通红的巨龙围了过去。

祁连三两下将金环刀逼退,手中蓝光一震,也要冲过去。

乞丐忙喊:“喂,你做什么!”

祁连道:“我去救它!”

“你傻吗?”可不等他再说什么,祁连已经冲进了战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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