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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我》第二章 死而无感,还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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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 12月22日 林霖

我是下石涅村的,和上石涅村就隔着一条甘河,甘河也是干河,从我记事起就没在里面没见过水。我不知道甘河有多长,因为它一直通到县城还没有断,而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听我奶奶说,她的妈活着的时候,甘河是正儿八经的河,滔滔河水育了两岸的村民,又听我妈说她小的时候,每年夏天的暴雨季,甘河水猛涨,她和我舅舅就一起往里面撒从家里偷出来的金圆券,比谁的票子漂得远。地理书上写着黄河、长江是全国的母亲河,那么甘河就是我们周围所有村子的母亲河,不过现在没了奶水,就不招子女待见了,现在的甘河就是村里人倒垃圾的地方,但村里老人常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去他妈的,我只信人老了也会放屁,这事儿倒是真不假!

下石涅和上石涅就是死敌,因为两个村的人都在争论,关于谁才是石涅村的正统,以前我们都叫石涅村,不分什么上下,后面不知道哪个祖先坏了规矩,以甘河为界分成了上石涅和下石涅,男女老少猪狗牛羊,都是老死不相往来,但前几年中学合并,周围只剩下一个下石涅中学,逼得上石涅的学生只能去下石涅中学就读,这种大环境也影响到我们,从小就知道,甘河对面的都不是什么好鸟,但其它村的人对我们的评价是“宁挨皇家一刀,不与石涅村人交”。人有时候分不清好坏是非,确实是他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好坏是非,比如现在的我。

我怎么去上石涅煤矿干活?还好人逼急了生智,我就在上石涅村口等着进煤矿的农用三轮车,爬进后料厢跟着进去了,车停下去的时候,司机打开后槽板,我就开始装可怜,说是家里不要我了,自己出来讨生活,求他带着我挣点钱。

“ 你他妈的的少给我在这放屁,一看你就是跑出来的,不知道好好学习,跟我扯求个什么蛋!赶紧给爹爹滚得远远的,一会一铲子煤埋了你了,爹爹跟人都说不清!”

“叔,我真的是被家里撵出来的,好几天没吃饭了,我可以帮你装煤车,每天给我二十块钱就行。”

“二十块钱!你他妈的想得是美哩,你看看边上那几个大人,他们装一车才挣20块钱,就你这身板儿,给你一碗拉条子都是克扣看门狗子的饭,快点给爹爹直溜八叉滚起,爹爹马上就装车了,再不走,一脚蹬死你!”

“别啊,叔,你不答应,那我就不下去,一会让煤把我埋了吧,我就死在你车里了,矿上最怕死人,一死人这矿肯定倒楣,你也跟着晦气,我挣不着钱你也好活不了!”

“今天贼遇上你个尿泥鬼,爹爹可是服了,你先下来,下来咱们好商量!”

“我不下去,除非你先答应我,要不然我就死在这儿,死你车上!”

“我的好娃子,毛儿,爹爹答应你,你下来哇,那你说实话,为甚跑这里来?”

“叔,那我说实话,我与同学在他家玩游戏机的时候,玩得时间太长把电视烧了,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同学说让我赔个新的游戏机给他,不然就把这事告诉我家里,我怕我妈打我,就想到来这挣点钱。”

“你他妈的还有点儿脑子,知道挣钱买而不是去偷,买个新的游戏机多少钱,那玩意不便宜吧,还是生个闺女好,你们这些带把儿的,跟我们都是前世冤家,你们就是地主,我们是你们一辈子的长工。”

“那游戏机是个牌子,叫小霸王,得一百多了。”

“那也是你们两个人一起玩坏的,不应该都让你出钱啊。”

“他妈说,如果是她自己的儿子玩,就不会把电视烧了,就是因为我也玩了,把电视累着了,还说什么,一头骡子一天只能犁一亩地,现在让它犁了两亩,就是累坏了……”

“放他妈的屁,还不知道她晚上闹腾几回了。”

我听他说完这句话,忍不住地笑了,他看看我,也没忍住,笑骂着“你他妈的懂个求!”

这个司机姓赵,让我喊他老赵就行,他是曹村的,离我们村不远。我和他说好以后每天放学跟他在一起装煤车,一天给我五块钱,差不多两个小时,其实我干的很少,就往车里扔我抬得动的煤块,老赵是挥铁锹,我就时不时给他递一下保温杯或者点根烟,听他说说话。

2005年 12月30日 林霖

我觉得老赵是孤独的,应该比我还要孤独那么一点。因为每天与他相处时间最长的就是一些黑黢黢的煤,我白天读书,面对的都是人,但他比我家有钱,他的收入水平在我们这儿属于中上那一拨,生活上挺滋润的。以前没人愿意去拉煤,那不是个体面的工作,一天到晚都脏兮兮的,厚厚的指甲内挤满暗黄色的胶泥,皲裂的手掌上凌乱的纹路中永远有嵌着一些煤灰,一般的肥皂都洗不掉,必须用猪胰子,有时候还得去甘河里捡一块糙鹅卵石蹭一蹭,那作用就像家里的搓澡巾一样。

星期六日我就和老赵待在一起,每装满一车,就跟着他坐在嘡嘡嘡响得三轮车去送一车。老赵应该算是我的朋友,有个大人做朋友还挺骄傲的,与他待在一块也挺自在,他会讲很多有趣的事,偶尔插科打诨,吃饭的时候听他说一段荤段子伴着热腾腾的拉条子一起下肚,我经常笑得鼻子里能喷出一截冒热气的面条。

为了不让老妈发现我每天放学后去了矿上,装煤的时候我穿老赵的旧衣服,回家前和老赵在矿上的浴池里泡一会,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了洗完澡还可以泡澡,平时在家里都是坐在一个很大的铝盆里洗澡,但我家那个铝盆与矿上的浴池相比就是一口唾沫。浴池里的人一般是从坑里刚上来的窑黑子,老赵因为常年在那儿拉煤,和矿上的人都熟了,矿上也就允许老赵可以在那里洗澡,澡堂里都是白花花的身子,腹下都是一块黑黢黢的,有人两个屁股蛋子中间还有毛,我是光溜溜的,除了一个小寸头,身上没有多余的毛。第一次跟着老赵进澡堂时,他们跟我打招呼的方式就是用砂纸一般的手摸一下我尚未羽翼丰满的小雀儿,弄得我火辣辣的疼,还开玩笑说,“经常摸一摸,小雀儿就长得快,很快变得跟我们一样,以后就能种地了”。

里面的人跟老赵逗乐,“老赵这几年挣钱了啊,有小女人了,外面养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哈哈哈!”

“你他妈的才养女人了,这是我外甥,不好好读书,我妹妹让我带他来矿上锻炼锻炼,看看是他妈的读书好,还是当个窑黑子好……”

我就稀里糊涂变成了老赵的“外甥”,扛着比我还高半截的大铁锹跟在他后面,我们两人一老一少每天在矿上出没,形同父子。每天跟着他在澡堂泡一会,大人们抽烟聊女人,我在浴池里瞎扑腾学凫水(游泳)。有次听到他们讲,坑道支撑用的木方子掉下来砸死了一个人,那人半拉脸都砸烂了,眼珠子与嘴混在一块,矿上给家属二十万封口费,家属们还没出矿上的大门,就吵得鸡飞狗跳,老婆说要把钱存起来,以后给孩子娶媳妇,死者的哥哥说要替弟弟保管钱,矿上躺着的尸体还没凉透,活着的人闹腾得阎王的脸都绿了。我没有亲眼见过死人,倒是见过不少棺材。

老赵每句话都离不开“他妈的”这三个字,我本以为他是个十足的糙人,但没想到有一天我在车里给他找打火机的时候,看到他座位下放着一本书,用一次性塑料袋装着,以为是老赵的黄书,打开一看是本《汪国真诗集》,书的外面套着的塑料封皮已经泛黄,看得出来是老赵小心翼翼保存的,一个满嘴都是“他妈的”的人,怎么会读诗?我感觉发现了老赵的小秘密,兴奋地拿着那本诗集就跑到老赵面前,对着他“颐指气使”,让老赵给我每天加五块钱,不然我就告诉澡堂里的人,“老赵还是个诗人喱!”

“你他妈的给我放回去,你满手都是煤灰,别给爹爹弄黑了,再不放以后就不让你来了!”

我盯着老赵不说话,他撇着嘴笑了一下 说“快给爹爹点上这根烟,烟屁股都快嚼烂了,把那本书拿过来。”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老赵用小拇指甲打开那本诗集,小心地翻着,里面的字体都是行楷。

“你随便报一个页码,我都能把那页上的诗完整地背出来,小子你信不信?”老赵的话在我看来像他嘴里吐出的烟雾,虚得没有形状,可是那张平静的脸,就像我被语文老师抽查背古诗,但他妈的我会背时的样子。

我翻到第7页,题目是《热爱生命》,我就让老赵背第三节。

“我不去想,

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

既然目标是地平线,

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老赵,你再背一下27页的最后两句,并且告诉我那首诗的题目是什么?”

“题目是《山高路远》,最后两句是:

没有比脚更长的路,

没有比人更高的山”

“老赵,你他妈的太厉害了,怎么会把这本诗集都背下来的,你为什么会读诗啊?”

“因为我他妈的说’他妈的’这三个字太多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次写的作文都是班里的第一名,但是上到初中就不让继续读下去了,说我是地主家的儿子,阶级成分不好,上不了高中,然后就被辍学了,之后为了合群、与同学站在一条线上,与’地主儿子’这个大帽子划清界限,就当了红卫兵,到处抄家,逮住老师就打,扒光老教师的衣服,赶着他们在村里来回游行,赤条条的,老师像一只逃命的猪,不停地喊着’同学们!同学们!老师错了,老师错了!’ 我们就在后面追,不到天黑不罢休。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具体时间忘了,有几个很早就辍学的痞子逮住我初中的语文老师,就是那个每次都夸我作文写得好的老师,还是树立我作榜样的老师,让我好好读书,以后当个作家的老师。我躲在人群的后面跟着,静静地看着,大屁都不敢放一个,怕被那几个痞子嘲笑我是个孬种,怕他们说我是地主家的儿子,更怕老师听到我也在人群里。

有人写了大字报,说他天天之乎者也,误人子弟,要带他游街,这个老师就被痞子们推搡着在村里走了一遭,路上撞墙寻死两次,又被一盆盆冷水泼醒,半死不活着被他们最后带到了村里小学的教室里,他们把课桌拆了,在教室里生火,找了一个尿盆熬浆糊,烧开后那个尿盆里咕嘟咕嘟地冒泡,滚烫的浆糊迸溅出来,老师在讲台上窝着,他曾经选的班长拿着一把破扫帚,蘸一下浆糊,唰!得一声甩在老师的后背上,又唰的一声甩在他的头发上,前胸上,屁股上,还有那玩意儿上,老师撕声裂肺地惨叫着,不一会被烫的浑身起燎泡,而同学们不管不顾,啪!啪!啪!地在老师身上贴满了一张张大字报,贴不牢的被扯下来重贴,我就看到燎泡里冒出一股股血水,那天一直持续到晚上,我们都回家吃饭了,等吃完晚饭,我回到教室的时候,讲台上只留了一张张带血水的大字报,老师不见了,教室里黑黢黢的,我不敢再待下去,就跑回家了,后来再没人见过他。传言说,有人在山里见过满脸是疤的怪物,估计那个’怪物’就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

后来我慢慢长大,了解一些事实,想重新上学,却发现又到了成家娶老婆的年纪,就放弃了,不过养成了读书这个爱好,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去不了,就看看书里的世界,那也是一种安慰,这本《汪国真诗集》也是在几年前出去送煤的时候买的,读多了也就记住了。那种疯狂荒诞的风气散了之后,没有人追究我们做过什么,甚至没几个外人知道我们对那个老师做过什么,我对不起那个老师,他被我们弄得失踪了,你他妈的知道吗?从那之后,我再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过对不起这三个字,有时候我做错了什么事会说句’不好意思’,这句’对不起’我可能再没机会向我的语文老师说出口了。庙里的和尚是靠念经超度众生,我是靠读诗来超度自己。”

老赵说起以前他的经历,我听得瘆人,突然发现我并不了解这个人,甚至有点害怕。与老赵相处有十天了,除了自己花的攒了四十块钱,等攒够一百五,差不多就可以买个新游戏机了。

2006年 1月8日 林霖

夏青可以躲着不想和我说话,这个我可以理解。但我这段时间观察到硌节和夏青走得越来越近,这件事他妈的比期末考试还让我着急上火,肯定会影响我考试发挥,虽然我成绩很差。不是他俩搞对象吧?如果是,我就去告诉秃子十七。

2006年 1月27日 林霖

放寒假这段时间,矿上的煤场里多了四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他们是来玩的,在矿上到处乱跑,被保卫处的人经常追着满煤场跑,没办法,冬天的村里本来就没什么可玩的。其实这些小孩是其它村里的,“玩”只是个幌子,真实目的是偷煤,他们把小推车藏在煤场的围墙外,几个人都背着空书包悄悄装煤,等围墙外的小推车装满了就回去喊家里的大人拉回去,不到两个星期,他们偷的煤就够一家子过冬用了,我把这事告诉了老赵后,老赵说我闲得蛋疼,管求这事干嘛!

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是小年,矿上要放三天,初三再开工。上个月开始跟着老赵装煤,到现在的总共攒了一百二十块钱,过年这几天再问老妈要一点儿压岁钱,应该可以买个小霸王游戏机了。

今天是在上曹煤矿的最后一天了,老赵说今天就装一车,这一车是他自己家过冬用的,装完就歇着,不到中午我们就完事了,老赵靠着车轱辘抽烟,我去找那几个小孩玩。等到最后一批矿车从坑里出来,矿上的这一年就算结束了,煤场中间的空地上已经放了很多鞭炮,摆成了8字形,讨个明年发。

那几个小孩提议说比赛跑,从煤山脚下开始,谁最先跑道大门口谁就赢了,打赌五块钱,我输了掏五块,他们输了合伙掏五块,我平时跑得挺快的,就答应了,以第一台矿车卸煤时为令。煤山三十米多高,我们四个人仰着头,逆着光,在山脚下等着第一辆矿车出坑口,随着大锤敲倒矿车的第一个当声响起,煤场8 字形鞭炮也噼里啪啦地响着,我们憋足劲向大门跑去,我依稀听到背后煤块在山坡上翻滚的声音,兴奋地加快了速度,穿过满是火药味且烟雾缭绕的煤场,但是快到终点时,我看到门卫一脸狰狞地向我们冲来,我想门卫是借这个机会逮住那几个小孩,心想我赢定了,还不忘给与我交汇而过的门卫一个会意的眼神,天助我也。

2006年 1月27日 晚 林霖

“霖啊,一会警察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回答,不要编,不要怕,我在外面等着你,完事了送你回家,这五十块钱你拿着,是我给你过年的压岁钱。”

等我晃过神来,我已经在县里的派出所。

警察问我和老赵是什么关系?我是什么时候去矿上的,为什么要和那几个小孩比赛跑,认识那几个小孩吗,问我看到了事情的经过没有?问我赛跑的时候有没有回头看过?问我有没有看到坑口倒矿车人的样子?……

我只回答了老赵是我的舅舅,其余问题的答案都是摇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那几个小孩比赛跑,不知道如何回答警察的提问,小孩之间比赛跑还要原因吗?更不记得我比赛中有没有回头。我只记得当我们陆续跑到大门口时,回头看到煤山脚下突然出现很多人,围成一层又一层的半圆,我在门口叉着腰大口喘气,点了一根烟,向其他几个小孩要钱,最后一个还没跑出烟雾,没过一会听到背后传来救护车“唔哩…唔哩…唔哩”声音。

后来老赵准备送我回家,刚出门就看到我妈来了,当时就给了我一逼抖,我被打倒在地,但感觉不到一点疼,然后我妈又把我抱起来,嘴里叨叨着“你要气死我啊,你要气死我!”。

在路上从老赵和我妈的说话中,我才知道最后那个没穿过烟雾的小孩是被煤山上滚落的炭块砸死了。回到家一整夜我妈都抱着我坐在炉子边,家里也没有关灯,而我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睛好像没有闭上过,脑子一直想那个小孩是怎么被砸死的。

2006年 1月27日 晚 老赵

哎,老婆啊,今年是他妈的过不好了,临了临了矿上死了人,还是死了个小孩,你是没看见那个血肉模糊的样子,那个小孩的脑袋像是一个被刀只劈了一半的西瓜,一些脑子耷拉出来,围观的人,都吐了一地白花花的面条子。关键是那个倒矿车的人跑了,你说他为什么要跑,这顶多算个过失杀人,与他没什么关系,他跑反而让这事变得复杂了,外面还有传说那人是个神经病,是故意的,我就奇怪了,他怎么知道那个小孩会跌倒,他又怎么知道哪块碳就能砸中那小孩,都他妈的在扯淡。

人啊,都有自己的命数。门卫看见那小孩在煤山脚下没跑两步就绊倒了,等小孩站起来拍身上的煤灰时,一颗圆白菜大小的煤块就直接砸到了他脑袋上,门卫跑到小孩跟前一看,小孩开瓢的脑袋顿时吓得他膝盖一软跪倒了,我连拖带拉把他弄到我车边上,他就尿裤子了,一直靠着我的车抽搐着,感觉魂都被吓散了。

这些天跟着我干活的那个小孩,被吓得不轻,我送他回家的时候,面无血色,瞪着两只眼睛,喊他好几次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话。这事也怨我,当初不该答应他跟我装煤的,今年过年后,我想歇一歇,死了人对矿上的影响肯定很大,估计矿长都得避一避风头。你一会去告诉夏青,今年寒假期间不能去矿的周围,也不准跟上石涅和下石涅的小孩一起玩,妥妥地在家待着,等这事散一散再说。

2006年 1月29日 夏青

林霖那个二流子至于这么记仇吗?一个男的,这么小心眼。我就掐了他一下,这都两个月了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放假前在学校里还一直躲着我。难道还等着我给他道歉?谁让他把卫生巾塞到我数学课本里的。

不过怎么那么巧,他竟然放学后跟着我爹装煤车,我爹还给他付工钱。听我爹说跟他比赛的那个小孩死了,死相很恐怖,都看到脑子了,林霖肯定被吓坏了,问我爹,只问了一两次就说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再问就怀疑我与林霖早恋,还警告我说,要是知道我早恋,就把我从下石涅中学转学去县城里读。大人总是不讲理,尤其是沾亲带故,要不是我妈离了婚,后面又跟了他,不跟他争也是看在我妈的面子。

儿女与爹的姓氏不一样在外人看来总是很别扭,尤其是上次期中考卷需要我们带回家让家长签名的时候。我姓夏,父亲那一栏却写着一个姓赵的人,十七真是蠢的可怜,以为我骗他。为此我妈特意到学校跟秃子十七解释,与十七商量好,这事尽量不让其他同学知道,怕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影响我的学习。他们能影响个屁?不管男女,知道点秘密都会变成长舌妇,巴不得把那张嘴变成学校的扩音喇叭,以便在第一时间向所有人宣布自己掌握的所谓的内幕。以后我要写本书,让那些天天八卦的人,嘴上长痔疮,想闭嘴都疼!

唉,又过年了,2006年的第一个月都要用光了。班里好多人都给我送新年贺卡,包括那个留级生,明明卡片的左下角上就印着’贺卡’两个字,竟然连“贺”字都写错了,除了班里那两个傻子基本都给我送贺卡,唯独那个林霖,傲得很,连句’新年快乐’都没说,亏我放寒假的前一天还故意在他边上来回晃了六次,真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这个林霖,班里按长相排名,他是靠后的,按成绩排名,他还是中等的,我则相反,无论哪一方面都不错啊,唯独胸小一点,但是还会长啊。

下学期开学,十七肯定要变换座位,也不知道会不会和林霖挨着坐。

2006年 2月5日 林霖

老妈这几天带我去拜访了周围几个村有名的老nia。她看我不正常,说是因为看见死人魂丢了,我其实根本没有看到那个小孩的死相,我被吓坏了是因为派出所里严肃的气氛、老赵可怕的描述以及我妈那么担惊受怕的样子。

在农村看老nia是有偿服务,但从来不会明码标价,看心情给,看老nia的表情给,如果是愠怒、大喊大叫给一百,如果笑得嘴角流口水、疯疯癫癫也给一百,如果面如死灰,那就得自己揣摩老nia的心思了,给多少不一定,但必须高于一百,老nia作一次法,耗费巨大功力,给点钱就可以把魂招回来这种事,大人们对此深信不疑。当一个人看着有病但又不知道是什么病的时候,大人们就说这个人不管有什么病但肯定魂丢了。

我妈就嚷嚷着说一定在过年前把我的魂召回来,好不容易生了我这么一个儿子,不能变成傻子了,要不然前面那个姐姐就白生了,要不然我姑姑们就该笑话她的肚子没有生好儿子的命。

第一个老nia,住在窑洞里,里面连电都没有,桌面上密密麻麻的是一个个快烧尽的白蜡烛墩,进去的时候,我妈让我跪着进去,说是给小孩招魂,小孩必须诚心诚意,见老nia还没有站的资格。

老nia问我妈说村里最近有没有要出殡的,有的话,出殡当天去刮一点炒菜大锅下的锅灰,晚上听到第一声狗叫再让小孩一个人从家里出发,并带上一个碗和那些锅灰去找她。再三嘱咐只能我一个人去。

我想了想来时的路,周围没几户人家,而且村里的最后一个路灯离老nia的土窑洞还有一段距离,让我晚上一个人去,魂儿能不能招回来另说,但肯定能把我吓死,我就一直向老妈使眼色,赶紧离开这,我妈以为我病的更重了,眼睛都不听使唤了,就也跪在老nia炕边,赶紧掏出一张邹巴巴的百元大钞塞到老nia的兜里。老nia马上开口说道“按我说的去做,第二天你儿子就生龙活虎了!”我悄悄撇了一眼老nia,看到老妈把钱塞到她兜里的时候,她得意地点了一下头。

回去后我妈就四处打听村里有谁家要出殡的,终于在三天后等到有人死了,是一家村里外来户的老人发喜丧,我妈也不管认不认识提溜着上供的大白馒头就去了,回来的时候塑料袋里装了一兜黑乎乎的锅灰锅灰。晚上隔壁那只八辈子都不叫唤一声的狗跟有人要吃它一样疯叫,我心里咯噔一下,正在往嘴里扒啦疙瘩汤的筷子掉地上了,瞬间我妈夺过我手里的那碗热腾腾香喷喷的只吃了一半的疙瘩汤,塞给我一个碗,催赶着我去找老nia ,我好像要出门要饭一样。

我一路骂着街就去了,而且晚上又冷,鼻涕在脸上胡乱地甩。等到老nia的窑洞时,一个分不清男女的剪影映在窑洞的油纸窗户上,一动不动,看着很瘆人,而且周围只有这么一个亮处,西北风嚎嚎地吹,心想,爹爹肯定要被吓死在这了,后来传来一声狗叫,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好歹老妈花了一百块钱,怎么也得进去看看。

想起三天前进门时是跪着进去的,我又在门口跪下,但不巧的是我的头撞倒门上的铁锁,抬头后就看到那个剪影扭曲变形,在墙上游走,很快老nia拿着一根蜡烛出现在我面前。

我把煤灰和碗给了老nia之后,就一直静静地跪着,没过一会,她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黑汤给我,让我端回家听到第一声狗叫后再喝。因为从进门就一直跪着,颤颤悠悠起来的时候没站稳就一个趔趄扑到在老nia的身上,那碗招魂的黑汤也被打翻在地,心想这一百块钱白白喂土地爷了。老nia她估计也没见这场景,拨开她那一绺油乎乎的头发,瞪我!然后问我带钱了吗,我摇头,就让我滚到门外面等着。

我透过纸窗户上的窟窿眼儿看到老nia把自己做饭的锅翻过来,刮了一些锅灰,放在碗里,倒热水搅拌,又刮了几次锅灰搅在里面。她把锅放回原位后,就喊我进去。让我端着那碗黑汤赶紧滚!他妈的,我妈花了钱的,就这求服务态度。

我妈的这一百块钱花得太冤枉,买一碗黑锅底汤。回到家,老妈问起自家的碗去哪了,我解释说这是老nia的碗,用这个比自家的那个更有效,还让我把这碗黑汤喝了。我本来就饿得心发慌,想先吃点饭再喝,趁老妈去厨房给我盛疙瘩汤的时候,我尝了一口,那味道真是让猪喝了都能绝食三天,剩下的都倒花盆里了。

剩下那两个老nia,一个让我妈去找村里的老房子,然后去屋顶上找瓦松,熬成药汤给我喝,另外一个更是个疯子,把一张类似鬼画符的东西在碗里烧了,也是倒水让我喝下去。经过这几个老nia的作法,我拉肚子了,又去医院输了两天液。之后我的精神慢慢恢复正常,我想也是因为大过年的,家里备了各种年货,都是好吃的。可是我妈还在跟村里的人说,我的魂招回来,就是因为请了老nia 。

2006年 2月10日 林霖

他妈的,还有四天就开学了,以后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老赵。其实每天跟他混在一起挺有意思的,在那矿上的澡堂泡着是真舒服,还有那些荤段子听起来很过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矿上死了那个小孩的缘故,老妈自从寒假开始,就没有打过我,甚至连骂都没有骂,本来我平日里是全家挨骂最多的那一个,整整一个寒假我却变成了一个小大爷,家里的硌节!全家人好像也都处处让着我。其实,与那个小孩裂开的头相比,我更害怕老妈带我去找的第一个老nia,尤其是那个剪影,每次噩梦的主角都是它,它在梦里扭曲狰狞,无手无脚,只长着一张血淋淋的大嘴,不停地追着我,好像一直找我要什么东西,但是半夜惊醒后,又忘记它说的话,我又想不起欠了那个老nia什么东西,又害怕老nia真的可以通灵,知道我背后骂她是个老不死的骗子,还在同学间到处造她的谣。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妈让我去厨房拿碗和筷子,打开橱柜我看到了那只盛过黑汤的碗,被老妈单独放在一个角落,忽然脊背发凉,也明白了,这老不死的肯定是在梦里找我要碗呢!就一个碗而已,至于变成那个模样吓我吗?还他妈的经常出现在梦里。

妈的,今晚早点睡,在梦里等她,告诉她,爹爹家不缺这个破碗,明天就让我妈还给她,以后也别再变鬼在梦里里吓唬爹爹。#####爹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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