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很顺利。”在手机上打下这一排字，犹豫着要不要提爸爸的事情，还是没有再编辑什么。点击发送。

广播里，正播报航班即将起飞的声音。拎着拉杆箱，往机场里面走去。

从纽约，开往北京。

无功而返。

从包里翻出一袋面包，找了地方坐下，撕下一块，塞进嘴里，咀嚼着。偌大的机场，各种肤色的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她抬头看着落地窗外的风景，黑压压的云下面，是黑压压的一片草坪。

有一丝丝甜味渗进嘴里，她擦干净眼睛，翻开手机，认认真真找网上各色的兼职。

“就她了。”休息室中，刚从迈阿密度假回来的霍承俭，隔开玻璃窗，望着正坐在金属座椅上，那个落魄的女孩儿，说：“就她好了。”

李希舟还当是他这个舅舅看到了什么熟人，把目光送过去，笑了笑说：“舅舅，你开什么玩笑？”

就算董事长催得急，也别祸害人家小姑娘啊。

“谁跟你开玩笑？”霍承俭换了个坐姿，说：“那女孩儿，你不觉得她很特别么？”

跟梦中女子，一模一样。

·

清明节，陪妈妈祭祖回来，爸爸当年唯一留下的一套房子，也要变卖掉了。好在，这一次妈妈的搭桥手术很顺利。

妈妈这边的亲戚，当年基本上都闹翻了，再去找，是不现实，只好在外面租房子住。好在，房子并不难找到，谈拢了价格，就可以搬进去。

学校——学校请了两个礼拜假，再拖下去，或许连毕业都有风险，还是得继续回去上学，还有半年时间，这个时候申请休学，只会增加成本。

申请去外面住的单子，已经交给了辅导员，今天回去搬宿舍的时候，顾萌还很是可惜，不过，他们申请了同一家校外实习，毕业设计应该是会在一起完成的，如果分配到同一个实验组的话。

然后，然后就是期末应考。

搬到新家的那天，她特意买了一些菜，都是一些有助于伤口愈合的食材，关上厨房门，自己在里面捣鼓了半天，才做好一顿像样的饭。

“乌鱼汤。”她说：“听那些阿姨们说啊，这个最滋补了。”

那些阿姨，指的是之前跟妈妈同一个病房的人。

妈妈没作声，看了会儿她被冻得发红的手。

“你爸爸……一点钱也没打来？”

她盛了一碗乌鱼汤：“您干嘛提他？”

“就算他再怎么绝情，你好歹还是他女儿，跟他姓崔……”

“我明天就去改名字。”她煞有介事说：“我跟您姓。”

妈妈瞅了她一眼：“跟我姓，那还怎么跟他分家产？”

“对，还得跟他分家产呢，我怎么忘了？”她嚼着嘴里的米饭，很是夸张地皱着眉，说：“妈，你可真聪明。”

她满十八岁后，赡养费就断了，这么些年来，别说妈妈动手术的钱，就算是她的学费，爸爸也没有教过。人说原配不如小三，这话落到她们身上，就是一语成谶。

忽然，有敲门声传来。她搁下筷子，过去开门。

透过猫眼，往外面看着。

“请问，崔济欢是住在这儿吗？”那男人问她。见里面有脚步声，又说道：“是崔先生叫我来接你过去的。”

开了门，“崔先生？”“哪位崔先生？”

“崔明安，崔先生。”

崔明安，是大她一个月的哥哥的名字。

一个月前，去纽约她父亲家里的时候，还看到过崔明安，怎么忽然他就回国了。她问了是什么事情，来人不好说，让她自己当面详谈。

妈妈的病，就是一个无底洞，光是吃药，每个月都要花不少钱，如果崔明安愿意帮忙的话，能减少点负担。

到这步境地，有些矜持还有自尊，能放下的，只好放下。

跟妈妈交代了几句，这才下了楼，穿过逼仄的楼道，窨井盖上，有一辆漆黑的轿车，停在路边。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将两只手插入口袋里取暖，随同那人，上了车。

“崔明安，他回国多久了？”

“崔小姐，你应该叫她哥哥吧。”

“那我哥哥他……”

“半个月。”

“打算以后在国内发展？”

那人笑着，前面是红绿灯，“我想你还是见了他再谈比较好。”

只好闭嘴。

开了有半个钟头，她看了眼腕表。距离八点，还有几分钟。

车子最后停在一家复式餐厅门口，入了夜，天凉了不少。司机陪她走了进去，说完碰面地点之后，就走开了。

二楼，包厢……

不管怎么样，这一次机会送上门来，不能再像上回纽约一样弄糟。她理了理衣服，把头发扎起来，勉强练习了几回微笑，然后，推开金属门柄。

崔明安坐在靠背椅上，坐姿难得端正了一会儿，在他面前，坐着一个穿着黑色西服套装的男人。因为背对着她，看不见他的面孔，却仍隐隐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几近冷漠的迫人之势。

她笑着，叫了一声“哥哥”。

没有上回那样说得勉强了。正想着要怎么开口要钱，崔明安却站起了身子，还很礼貌似的，跟她说了句“来了啊”。

她正感到诧异，跟着，就听见崔明安说：“这就是济欢，你们聊。我先出去了。”显然不是对她说的。

座椅上那男人点点头，只说了两个字：“麻烦。”

崔明安笑着，跟济欢说：“济欢，你跟霍先生谈一谈。”插在裤兜里的手，犹豫着，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谈。”说完，就走了出去，带上了金属门。

包厢的灯光，有些暗，打在身上，有点朦胧。他就坐在那儿，身子微微拢了些许的光。这个角度，看不到正脸，倒是看到下颌角很流畅，背影挺拔，感觉上，像是那种从小就教育得很好的男人。

“霍先生……”她先开了口。“你找我，有事？”

一句话，是两个问题。

素不相识，怎么会找她，找她有什么事呢？

“吃饭了吗？”他站起了身，亲自走到对面拉开了靠椅。

这才见到他的正脸，五官深刻，却并不显得狡黠，头发理得很整齐，打了领结，不是商务款式。看起来，相当正式。

“已经吃过了。”她说。

“喝点东西？”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有点质问的语气。“我妈还在家里等我，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可不可以先回去？”一口气说完，话却静了下来，不知是否是因为，她在说话的时候，眼睛里的人，是他。

“给我半个钟头可以吗？”他站在桌前，示意她过来坐下，“等说完了，我会送你回家。”

她双手插在口袋里，注视着他，点了下头，还是过去坐下。

“我叫霍承俭，你以后，可以叫我承俭。”他在自己位子上落座。

济欢瞪大眼睛，什么叫“以后”？“霍先生……”

“能先听我说完吗？”他面带微笑道。语气极是温和，让人，难以拒绝。

济欢抿唇：“不好意思。”

霍承俭注视着她：“我让你兄长安排今天见面，主要是为了，你能嫁给我。”

这时候，有侍者推门而入。霍承俭示意他可以进行他的工作。

她同样笑着：“霍先生，你开玩笑么？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吧。”

侍者将餐盘放在二人面前。

“你如果愿意嫁给我，你的一切负担，我来负责。”似乎是意识到这句话有点不对味，接着又说：“我不是说，用物质利益来利诱你什么，而是，真的很希望，能替你分担你现在的生活。”

她笑容僵住了，听见餐盘在耳边，略微的碰撞声。侍者放好食物，躬身退开。

“对不起，我今天来，就只是为了跟我哥哥要点钱而已，”“我，我没想到他会安排我们见面，我现在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觉得，这样……”她有些语无伦次，咬了下唇，在脑子里组织语言：“这样不大好吧。像个寄生虫？”

“做谁的寄生虫不是呢，为什么不考虑下我？”他还是一副水波不兴的样子，说：“你如果有什么担心的话，我们可以相处几天。你哥哥看起来很乐意我们多接触几回。”

济欢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盯着餐盘，道：“霍先生，你现在让我感觉，很不好。”

霍承俭有些微的怔忡：“那我道歉。”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三十分钟到了。”

他即刻起身，“我送你……”手碰到她胳膊，济欢缩了下身子：“不用，我自己坐车回去。”

说完，拿了外套，推开房门。

楼下角落里坐着的李希舟，胳膊撑在桌上，举着柳橙汁吸了口，笑着摇了摇头。

关上门，看包厢里的菜一口都没动，李希舟大概知道了些什么，问：“舅舅，你刚才对那姑娘说什么了，把人家吓得？”

霍承俭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睛，吐出两个字：“求婚。”

李希舟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想他舅舅单身近三十年，从来没有过女人，还真不是偶然。“舅舅，你这样会把她吓坏的。”

霍承俭等着他的下文。

“舅舅，你是喜欢她，应该先接近她，相处一段时间，然后发展到一定程度，再跟她求婚。”他说：“这相处的时间里面，关键是，你要有存在感，要让她觉得你对他好，起码让她以为你爱她。”

“还有，我必须问一句，你到底是喜欢她，还是要想得到她？”

“有区别么？”霍承俭问。

李希舟咬了口面前的舒芙蕾，说：“得了，您还不懂。”

阁楼上的招牌画着几个英文符号，闪着明亮的光。走到屋外的时候，感到气温比来时降了几度。

她裹紧衣服，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计程车来。不知道是什么鬼地方。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叫车，忽然，就进来了电话。陌生号码。

“崔小姐，”

声音有点熟悉，她拿开电话，盯着屏幕看了看，确定是陌生号码。

“刚才很对不起。这个地方应该很难打车，我送你回去。”是霍承俭。

不奇怪，崔明安既然能安排两人见面，联系方式当然也会告诉他。

“不用麻烦，我可以用手机打车。”刚要挂断，即在转身的一瞬，就看到暗黄色的餐厅内，一个人匆忙跑了出来。

手机搁在耳边，有一瞬间的恍惚。崔济欢还没来得及拒绝，霍承俭就拉住了她的胳膊，“走吧，我送你。”

她没有动，看着他，轻轻呼吸着：“霍先生……”

“实在不放心，随时准备报警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走吧。”霍承俭笑了下，说：“希望不会是如坐针毡。”

却极有可能。

·

电台里，正在放着音乐，很经典的一首曲子：《一生所爱》。粤语版本的，她大概能对上一些歌词。

“你母亲……”“身体还好吗？”他将音乐声音调低，问道。

他事先了解过她的家庭，刚才所说的，她的那些负担，他都清楚。

济欢以为是崔明安告知他的。回答说：“手术很健康。在慢慢恢复。”

“我找到你哥哥，是希望，能帮你做些事情。希望你，不要介意。”

这些话，其实不应该出自他一个陌生人之口。她看着窗户外面，掠过的景物，灯光一排一排照进来，“我那些长辈都没这么想过。霍先生……很谢谢你。”

“所以，”他字斟句酌，在路口停下，“如果有事情，不要犹豫打给我。”

“你又来了……”

霍承俭侧过脸来，望着她的眼睛：“我刚才说要娶你，不是一时间的想法，事实上，这一个月，我想了很多。我……喜欢你，不为别的，就希望你好而已。”

她立刻怔住。

因为喜欢她望着自己的样子，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我不会逼迫你跟我结婚，不过，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我明天还要早起，还要去医院拿药，还要去学校，还要……”

“你已经到了。”他俯下身子，替她解开安全带。

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着。她脑子有点重，忽然拉开车门，急忙下车，“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先走了。”快速念完这一句，趔趄着，飞快冲向楼道。

一进门，赶紧跑去窗边，拉上窗帘。

“济欢，是你哥哥送你回来的？”妈妈从厨房走过来，问她。

“哦。”她支支吾吾回应着，快步走到厨房。

妈妈在提她倒水，“谈得怎么样？”

霍承俭站在车旁，隔了六层楼的距离，仰头看着她。

“还是那样啊，没什么特别的。”她说，眼睛却愣愣地盯着楼下那个人，一只手伸出，搁在窗上，笑着低头走开了。

她小时候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世上存在神灵，可以把她失去的一切，都还回来。现在真有人愿意无条件帮助她了，却不敢要了。

她想不出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地久天长的。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最终还是会被物质利益冲淡，打败。

即便霍承俭说喜欢她，要娶她，能有多久？一月，一年？等他明白过来，他接受的是她一整个家庭的时候，会否厌倦呢。而到那个时候，她只会更难堪而已。

她母亲就是一个例子。

·

父亲的助手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正在小会议室里，跟他的下属开会。

他被迫中止会议，走到会议室外接通，还是跟以往一样，只有应承。

一条短信就能解决的事情，还是打了电话来，非要得到他亲自回应不可。父亲还是老样子。家里元旦的聚会，想必也是老样子。

从会议室出来，他的秘书zoe已经把昨天他需要的资料都安排好了。

他大概翻了一遍，钢笔停留在最后一页，说：“崔先生那边协议送过来了吗？”

“大概要到下午才能过来，他们说，法务部要逐条比对一下。”

霍承俭点头，看了眼时间，“你准备一份午餐，送到济欢那儿。”

zoe明白，这几天她搜罗了不少关于崔济欢的资料，想来霍总对这个女人上了心。“需不需要注明？”

“不用。”霍承俭想起几天前，在餐厅碰面的样子，说：“她应该会知道是谁。”

·

她实习前，会有一次面试，在元旦以前。跟顾萌约好一起过去那个实验室。

那边实验室的主管简单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就跟她们签订了实习协议。跟着，还安排人带她们去看实验室。

里面不少师兄师姐，都是学校的校友，见到有新人来，都很热情。

都介绍过一遍成员之后，助手说：“还有一位宾大过来的师兄，他今天有事没来，等正式实习的时候，他会带你们制剂专业的。药分的在那边实验室。从那边出去吧。”

研究所都转了一遍之后，大概到了饭店，助手于是就留他们一群人在食堂吃饭，还给了他们饭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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