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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者之书》Chapter7 埃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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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回暖,雪融化得很快。离开兰登城十日之后,埃德公爵的队伍行至磐石荒原南端,紧靠着勃瓦第边境小镇东特时候,最深达五尺的积雪已经融成了黑土地上薄薄的白线,只是因为融雪的水流不出去,道路泥泞得很。

这是埃兰第一次独自骑马走远路,他以前也骑过马,但那只不过是在兰登附近转转,或者陪伴父兄去打猎。像这么远,又一个人骑一匹马的情况,这是第一次。埃兰一直觉得骑马很威风,很有男子汉的气概――像大哥罗格里斯那样,穿上盔甲,拿起长枪,冲向敌人。或者像二哥维克托那样,在马上挥舞着带有弧度的长刀,劈倒绑在架子上的稻草人――这就叫做骑士,是男人的象征。

我不要做孩子,我是男人!

从南方吹来的暖风拂起他的黑发,他挥舞起假象的刀剑,砍向虚幻中的对手。呜呜!好威风啊!树上被雪和严寒打蔫的叶子已经枯萎,但是新芽已经在败叶下探出绿色的脑袋来。

春天又回来了,冬天终究不会长久。埃兰又想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听见幽灵们的窃窃私语。他们都是在胡扯!天不是又暖和起来了吗?埃兰不敢确定。

“埃兰,在想什么呢?”维克托骑着匹黑马从后面赶上来。马儿踏起轻快的脚步,灰色披风上的家族纹章仿佛飞起来一样,那是头长了翅膀的熊。

“维基哥哥,你相信已经亡故的人会返回人世间警告他们的亲人灾难降临吗?”

维克托笑起来,把马拉得尽量靠近埃兰,“小傻瓜,亡故的人会去诸神那儿接受他们的安排。在瓦拉纳斯的信仰里,他们将会乘着一艘灰色的船,驶向西边的大海,最终穿越黑暗,到达光明的彼岸。他们不会再返回人间,同我们在一起。至高者瓦拉纳斯不论他们身前如何让,死后都一视同仁。”

是吗?埃兰的耳边又响起了那天听到的话语――风夹杂着哀戚的悲鸣,在天空中回荡――不要去!不要去!他们都在叫喊,不要去!不要去!

“可是……可是如果瓦拉纳斯那里出了事情,幽灵们去不了那儿了呢?”埃兰不确定这句话是否会构成冒犯,还是大着胆子说出来。

维克托当即就沉下脸来,“埃兰,不可以质疑神的旨意,这是亵du。”

“我知道,可……”

另一匹马的蹄声从后面传来,愈来愈近。罗格里斯一身黑衣冲到前面,伸出手在埃兰德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差点把他打翻下马。大哥罗格只比维克托大一岁,可看上去足足要大上五岁。埃德公爵的长子今年刚满二十,黑眼黑发,身材高大健硕,足有六尺五寸,惯使的一柄战锤连父亲也只能勉强举起。不过,罗格一直都没成为一名骑士,并且也不想成为。他的信仰忠于旧神,忠于这北方的土地。

“埃兰,和维基聊什么有趣的事呢?”罗格里斯低沉的嗓音浑厚如同战车开动。

大哥越来越像父亲了,尤其是他最近留了些短胡茬后。埃兰不敢说出他对神明的质疑,大哥发火的样子很可怕。

“大哥,我想成为一名骑士。”他支吾了一句。

“骑士?”罗格里斯皱起眉念了一遍这个词,“埃兰,北方人的汉子个个都是无畏的勇士,不需要这种经教会册封的骑士一样是男人,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是英雄,是传奇。”

“可骑士很威风,还受到人们的尊敬,那些歌谣里不是都这么说的?”埃兰搜肠刮肚才找出个理由来。

“威风了以后怎么样?”罗格里斯反问道,然后策马朝着队伍的前端跑去,丢下埃兰像条木鱼似的骑在马上。

“罗格就是这样。埃兰,你也不要计较了,他不喜欢骑士的。”维克托连忙解释道。

“我没事。”埃兰微微夹紧马腹,马儿立刻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慢些!我说你慢些!”

这个声音同维克托一起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耳畔只有风的声音。然后,前方传来了喧嚣。

一大群人在座小山丘旁边围成一个圈,似乎在那里观望什么,埃兰好奇地催马过去。

父亲已经站在那里了,还有大哥罗格里斯,兰登城侍卫队长马斯林.诺恩,瓦迪斯.姆林爵士,他弟弟兰迪斯.姆林,凯若.欧文爵士,洛克.戴德……以及一大群骑手。接着,后面的人也骑马赶上来。

“这是什么呀?”维克托刚赶过来就叫道。

“熊。”罗格里斯告诉他。

“哦……这么个大家伙。”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具巨大的残骸俯卧在泥泞里,大部分血肉都已腐烂成一团泥浆,同地上的污水混合在一起。即便如此,那些脱离皮毛的巨大肋骨还是让人吃惊,很像是一艘船的龙骨。埃兰比划了一下,不夸张的说,自己骑马站进这头熊的肚子绰绰有余。

“熊?可熊长得这么大?”他问。

“这是冰熊,以前只有在灰山的另一边才能看见。不知道这头怎么会死在这里。可能是跟着暴风雪来的,然后……”埃德公爵似乎发现了什么,俯下身子。尽管气味腐臭难闻,但他还是从熊尸的下面扯出一截子三角形的细骨来。愈往下抽,这节细骨越粗,末端带着一个三角形的头。这些骨头完全被埋在熊尸腹部的下方。

“看,这是什么?”

三角形的蛇头骨昂的老高。

“安如林王蛇。”洛克.戴德插嘴道。“这种蛇是这个世界上最毒的蛇,就生活在雾海沼泽里。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不详的兆头。”一个人说道。

“我不喜欢这样,这头熊是被蛇咬死的。”马斯林.诺恩皱起眉头。“要知道公爵的家族纹章正是冰熊,而蛇――”

他不说谁也都知道是什么。

“这可真糟。”

“神明给了预兆,这次南下是个坏兆头。”

队伍里小声说话的人多起来。

“我知道你们反对,但是必须要去。”埃德公爵语气严肃,“我不可以在北方联盟里失信。既然佩特罗王子请了我们,就算是蛇穴也得去。这话以后不许再提。”

马队继续上路,但是埃兰的心里就像是搁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不要去!不要去!幽灵们在向他警告,不要去!不要去!

要不要告诉父亲呢?他骑着马,心思却完全不在。

“埃兰,这样可不行。”维克托喊道,“骑马不专心,你会掉下来的。”

果然,在跨越一道沟壑的时候,埃兰的灰马跳了一下,他就坐不稳了,人一下子仰在马背上,缰绳松了下来,只有两只脚还蹬在马镫里。

“哦!他会摔断脖子的!”维克托在后面高声尖叫。

一只鸟儿突然从前方半人高的灌木丛里飞起,直冲着松了缰绳的马扑过来。灰马受了惊,高高地抬起两条前腿。

埃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的屁股直压接在了脑袋上,头爆开一般地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快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七层地狱啊!这真是灾难!是谁叫这孩子独自骑马的?”

“这种情形多半会摔断脖子的。”

脚步越发凌乱。

“唉!别叫了,他没事。”

一双有力的手臂把他提了起来,然后上上下下地拍打他身上的尘土。

“小子,你真走运。倒栽葱下马也能没事。不过,可不要有下一次啦!”那只大手再度在他头上揉动,揉得他昏天黑地。

侍卫队长马斯林.诺恩的大胡子在胸脯上抖动着,嘴巴裂成了黑毛丛中的一条白线。

“不能让他自己骑马了。维克托,埃兰交给你。”埃德公爵说道,他的白色花斑马嘲笑似地打着响鼻。远处,罗格里斯已经把那匹刚才跑开的灰母马牵了回来。

“现在没事了,大家赶路吧。天黑前必须到达图林根的蒂诺城,维斯加公爵会在那里等我们汇合。”埃德公爵的话语生硬而冷漠,众人叽咕了一阵子皆转身上马。

“走吧,埃兰,早就说了你还不能自己骑马。”维克托伸手来抱他的腰,却被他推开。

“父亲!”花斑马的蹄声停了,公爵却未转身。

“埃兰,不要惹父亲生气。”

维克托用力环住他的腰,把他抱上自己的马,然后也翻身上来。

“小傻瓜,你应该为今天的事而庆幸。要知道十个像你这样子摔下来的,死了九个半,还有的那个也半死不活。父亲和我们都吓坏了。”

是吗?刚才摔下来的时候,埃兰德脑袋一片混乱,什么也没感觉到。

“父亲是不想让我骑马。可我要当骑士,不骑马怎么行?”

“骑士?你还想着这个?”

“当骑士有什么好。”维克托低低地咕哝了一声,埃兰知道他又在想三年前的那件事了。

三年前,维克托是外公图林根公爵伊斯德.奥加的侍从,参加北方联盟举行的比武大会的时候,因为一个坏掉的马镫从马上摔了下来。结果刚定下的亲事黄了,那位贵族小姐说她要的是一个威猛的勇士,不是一个笨蛋。维克托饱受打击,一连好几个月都没再骑马。每天只是吃饭,睡觉,浑浑噩噩地度日子。母亲想给他说其他的亲事,只要一开口,就立马被回绝。

“维基哥哥,又想啦?”埃兰把手在他眼前晃晃。

“没。”维克托回答得很干脆,他最烦别人提这件事。

“说谎!你看你的眼睛都湿了,还说没。”

反感的表情很快出现在维克托脸上。

“不就是个女人嘛,我老早就不想她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埃兰只是依偎在哥哥胸前,感觉着马儿上下起伏。听城里的那些男人闲聊的时候,说女人也像马一样,骑着的时候上下起伏,只是比骑真马的时候要带劲得多。

不知道我将来会骑哪匹马?埃兰有些点想入非非。

日落的时候,他们如期到达了图林根的蒂诺城。

远远望去,埃兰几乎不相信这么个鬼地方也叫做城市,它没有兰登的十分之一大,歪斜的堡垒随处都是,倾?在农田里,树林间,高岗上。道路两边,许多被火烧毁的树桩已经返青,主枝没了,侧枝生得怒丛丛,就像是些大城市里蓬头垢面的乞丐。

一些人畜的骷髅散落在开阔的青草地上,早已风化成白色的碎片,在夕阳下,就像蚌壳那样闪着一层白光。

这里打过仗?这是埃兰德第一反应。

而他的第二反应是,这场仗已经过去很久了。

蒂诺城堡是这里唯一还像个样子的建筑,建在一处凸起的小山丘上。四方形,有两环城墙,内层围绕着城堡,外层有一道浅沟。用埃兰的评价就是――毫无美感,粗笨丑陋,建得像棺材一样的方正大盒子。

而他们正在朝着那座大盒子前进。

大约还有半里地的时候,另一队人马的旗帜在天边出现,领头的那面旗子上,飞翔着一只狮鹫。

“看来维斯加公爵落到后面了。”埃德公爵当即勒马,白马轻踱两步,甩动着尾巴。

后面的人陆陆续续地骑马过来,然后在这片不大的高丘上兜圈子。

“父亲,等维斯加公爵吗?”罗格里斯小心地管住他胯下的那匹大黑马。黑马的性子很烈,难以驯服,还喜欢咬别的马。

“等等,上次我们迟了,他不是也在等我们吗?”

马蹄扬起的褐色沙尘越来越近,各色的旗帜林立在尘土之间。

埃兰看见了一支长枪,接着又看见了一个黄(chahua)色的果子,维克多告诉他那叫柠檬,是一种水果。他又勉强辨认出一些奇怪的图案来,有长着翅膀的鱼,还有没有翅膀的鸟,很像鸡的那种。

旗子越来越多,埃兰不住地问维克托,把他给问烦了。

“弟弟,下次你应该跟司仪官同骑一匹马,而不是你哥。”

就在兄弟俩为旗子上的纹章争执不休的时候,维斯加公爵的队伍已经冲到了高丘下。

这位公爵的领地在埃德公爵领地的正东面,雾海沼泽的另一边,灰山山脉的东麓。与西兰多斯大草原有着一道海峡,两座山脉的相隔。他的领地中有不少臣民,是数千年前渡海而来的异族,和当地人经过了长期的通婚后,演化成一种新的人种。与埃德公爵领地的人不同,他们大多有着黑色的杏眼和略泛黄(chahua)色的皮肤。

为首的骑士四十多岁,黑色的发丝已经略微夹杂银丝,他瘦削而精干。抵达高丘下方的时候,他用力一收缰绳,马儿嘶鸣着抬起前足,然后重重地踏下,激起细小的灰尘。

“埃德公爵,这次是你先到了。”

黑发的公爵耸耸肩膀,似乎觉得有点出乎预料。

这人真无理,埃兰望了望身后的维克托,他的表情也说明这点。

“既然到了,就进去吧。他们还在等呢。”

埃德公爵催马奔下山坡,连股马队渐渐汇成一股,扬起的沙灰遮蔽了夕阳的光辉。

随着靠近这座堡垒,埃兰越发觉得它丑陋不堪。可怕而细小的射击孔无处不在,抬头仰望,两边高耸的?望塔上,弓箭手们都蛰伏在阴暗的角落将致命的箭锋对准你。

一般的城堡只有一层闸门,可这座城堡有两层,铁闸下方锋利的尖齿寒光闪烁,渴(chahua)求着进攻者的鲜血。

这是一座完全为战争而准备的军事要塞。

可将这座坚固的要塞建在这并不算军事要地的荒野上,又究竟为何?

埃兰打算逮个机会向父亲讨教讨教。

城堡内可供居住的地方并不多,所以内城场地上拉起了不少的帐篷。

这里的厅堂又狭小,又肮脏,没有任何一盏烛台,只在墙上插了火把以供照明。领主们同他们的手下侍从一样围着大厅的火堆团坐,不分高下。

晚餐只有一锅炖肉,加满了洋葱。大人们饮用起非常浓烈的大麦酒,很快一些人就满脸红光,开始说胡话了。

因为大门紧闭,大厅内毫不通风,气味逐渐变得难闻起来。那些吃下的东西统统从腋窝散发出来,呛得埃兰直咳嗽。

“埃兰,这就是男人。北方的大多数男人都是如此。”维克托不知什么时候挤过来,推开埃兰身边的宾客。

“可是父亲,他既有礼貌,又文雅,还有不错的谈吐和学识。这――”

“父亲是特别的,埃兰,我们家族都很特别。”

“可大哥就不同,他和我们都不同。”埃兰争辩,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要说什么。

“是吗?”维克托眯缝起眼睛,“你也这么认为?”

时间凝固了约一分钟,维克托突然用手拍拍埃兰,走开了。

直到很晚的时候,宾客都已散得散,睡的睡。埃兰一个人走到城堡?望楼上散心的时候,发现还有个人在那里。

“谁?”

他又回忆起那天去渡鸦塔的情形,和今天的情况差不多。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谁~~”他不自主地直打颤。

他瞥见了一缕乌发,还有一双生着雄鹿般眸子的杏眼。是个女孩?自家的队伍立刻没有女人呀。那一定是维斯加公爵那边的。

她很可爱,埃兰想,自己的脸突然热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发现自己有些不敢看女孩的脸,但是又想看。于是悄悄地偏过脸来,看一眼,又缩回目光。

“你是谁?”女孩异常警惕。这时,埃兰才看清楚她穿着男人的衣服,打扮成了一个小车夫。

“我是埃德公爵的三公子埃兰,你呢?马队里可没有女车夫哟,你到底是谁?”

对方畏惧了一下,然后小声说道:“我是瞒着父亲出来的,千万不要叫他知道,否则我就要回去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了。”

“你父亲是维斯加公爵吗?”

“嗯。”女孩点点头,然后仔细地绕起头发,塞进一顶土灰色的破帽子里。

原来她是溜出来的。埃兰知道一个人守在家里的滋味,空虚,难熬,对着一群哑巴似的仆人大呼小叫。要么就抬头看天,白天数鸟,晚上数星星,要多无聊有多无聊。

“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你叫什么?”

“埃丝特。”女孩一溜烟地跑开了,只留下发髻上甜甜的菊草香味。背影消失在拐角的黑暗中,一晃就不见踪影。

女孩,我终于知道维克托为什么闷闷不乐了。

埃兰傻笑着,愉快地跑下城楼。

他推开父亲的房门,冲着里面一屋子的人喊道:“爸爸,我要跟你学骑士的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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