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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贼子》第十二章 吕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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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姐姐说,她求温侯大人许了个仓佐史的官,月俸八斛粮呢,她挺不好意思的,连说委屈了你,本来还想至少给个二百石俸禄的官职,不过现下他们处境也不好,没那么多粮食来养僚幕,但好歹先挂上名号。”雉娘的腿伤日益康复,已经能自己起身,扶着墙走两步了,炕上躺了不少时日,脸颊儿养出了几分圆润,手指头点点,漾起窝浅浅的涟漪。

她正缝补着旧衣裳,嘴里叼着线头,含糊不清地继续说,“其实就算只有八斛米,过日子也不用发愁了。”

仓佐史乃东汉十七级禄秩中最末等的官,换句话说就是管粮仓库房的文职,职低位卑,但怎么也是正儿八经的大汉官员,属于那种世家子弟不屑一顾,寒门学士穷尽一辈子都难爬上的位置,比起曹黑子随手给的那督税吏一职,不可同日而语。

以李臣的布衣之身,这已经算很厚重的待遇了。

还有些话雉娘没讲出来,在她心里,一直觉得自己祸害了李臣,好端端的功曹官身,假如不是为了她,搁现在,怎么也是治中从事了,不至于为了养家糊口而奔波。

虽然两人互相依偎,不离不弃的日子很美好,但她还是希望,汉子不要被她拖累,能遇到机缘,放开手脚,成为雄鹰,不被埋没。

“你的腿还疼么?”李臣犹豫了会,没正面回应。

“好多了,也许再过一两个月。就不用拄拐杖呢。”两人心有灵犀,雉娘似乎看出了李臣的迟疑,又说,“虽然是牵扯了些私人关系,但咱又不是贪图什么,以前你把平原治理得多太平呀,至少能一展才学,也不辱没了严姐姐的恩情。”

她以为李臣有些男儿好汉地心气。不愿靠温侯家女人的裙带关系,走后门得官职。

“我脸皮没那么薄。”李臣笑笑,拿指头亲昵地弹了弹婆娘的额头,责备她瞎琢磨。“你别操心了,我有主意的。”

真在吕布手底下但任官职,谋个出身?李臣摇摇头,在眼力方面他的确占了穿越的优势,良禽择木而栖。山猴子也晓得不去攀爬根底已枯萎,即将倒塌的大树,明知道吕布没几年奔头了,他难道会吊在吕家这棵树上等死?

他看了看小媳妇儿充满期盼地表情。没有多说。

路到人前自然直。至少在雉娘地腿骨完全好利索前。他俩还得继续留在这里。

如果能顺便还清欠严苓地人情债。那就最好不过了。

深秋地余韵尚存。只不过旷野地绿意渐渐淡了。山林中褐黄地落叶多了起来。老树地枝叶变得稀少了。远远望过去。像人脑袋上点缀着三五秃斑。一行行南去地雁儿也很少能见到踪迹了。

吕布地行轩就设在梧桐山脚下地一处土寨。依着矮丘而建。离宛郡五十来里路。可能是以前哪家豪强据险自守地城寨。不知是举族外迁躲避战乱。还是失了势被袁术抄了家。荒废已久。只留下空荡荡地屋房和破旧地寨墙。远远望过去。草木繁茂地山坡下。耸着一片非常扎眼地残墟。

经过个把月地收拾。将快塌地地方重新修缮一番。把半人高。掩埋了道路地荒草锄净。这破败地地方才变得喧闹起来。有了些人气。

军中几无存粮,全靠着袁术地援助,每人每顿最多三张饼,一碗菜粥,都是大肚汉,嘴一抹就没了。

幸好这时候正是野兔拼命养肥膘备着过冬的时辰,毛皮泛着油光,胖得动作都不利索了,撞到这群射艺精湛,又缺荤腥油水地武卒手里可算是遇到了灭顶之灾,没个把月,周围的兔子就几乎绝了迹,只好把目光放到田鼠身上,但这玩意个子太小,又敏捷,难得射中,就算准头好,一箭正中身躯,骨肉也碎了,只能拿来煮肉汤。

周围地几个庄子也遭了殃,并州兵本就跋扈,不是哪家的鸡鸭被顺手拐了,就是刚碾平,预备冬播地田地被路过的骑士践踏得不成体统。

还有件事差点引起了众怒,军寨附近的半山腰子上有座乱坟岗,年头已久,野树林子旁的空地上布满了层层叠叠的土馒头,墓碑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讲究点风水的都说阴气重,不适合大帅的武运。

吕布不怎么信鬼神,但也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干脆遣了队人,把坟全挖开填平,这事干得太不地道,除了豪强大姓宗族,普通的小户人家哪占得了风水宝地当祖坟?屋里有人亡故,还不是得送上乱坟岗,这一挖也不知掘了多少人祖辈的坟

附近的村人不敢惹带刀把子的,夜里偷偷摸上来拾尸骸,白生生的骨头抛了满地,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家的,只能抹着泪胡乱捡了些,拿回家供奉,个个苦不堪言,在背后吐着口水骂,“一群杀千刀的蛮子。”

“明明走投无路来投奔袁术公,却如此嚣张,还把咱宛郡上下放在眼里么?”郡中的官吏也对这支客军多有牢骚。

他们烦恼,吕布实际上更是郁闷。

昔日执掌长安军权,天子于御殿之上亲封侯爵,武名远扬的吕奉先,目前的处境并不妙,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窘迫地步。

长安时被李郭汜的西凉联军追杀过几趟,兖州又输给了曹操,现如今他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二千士卒,其中还有六百多号人缺了坐骑,只能让高顺和堂侄魏续先统领着操练步战。

小续子莽撞,一上战场就如脱了缰的野马,只想着冲杀。瞻前不顾后,幸亏有股子骁勇的劲头;大高保守,尚未交战便考虑退路,遇敌先布防阵,靠阵势层层推进,经常失了先机,不过老成稳重。这一大一小搭配得正好,但愿能练出一营下了马也能胜敌地精卒来。

唉。遥想当年,数万铁骑横冲直撞,平地起乌云似地,破阵破寨如拆颓墙。斩将夺旗似宰鸡雏,手下将领个个都是能陷阵杀敌的好汉,何等的威风煞气,天下无双!

短短数年间,他的并州兵就变成了得寄人篱下的孤军。

也不知是心怀顾忌。还是老袁家的人都这么优柔寡断,袁术的话说得含糊,只托付宛城太守张勋传来书信,言“温侯稍安勿躁,暂且住下,万事别愁,你的前程。我自有安排。”

但就是没个准信。

“把老子逼急了,一发狠占了宛城再说!”吕布心中也烦躁。在军帐中吼道。

当然,只是发泄罢了。张勋是个谨慎人,每次只送刚够小十天吃嚼地谷米。羽箭军械一概推辞说“本郡库存也不足”,宛郡中的万人守备吕布是不放在心上的。敢野战,他一次冲锋就能生吞活剐掉,但只要据城而守,绝了粮食,他这点儿仅剩的家底就算完了。

马上要过冬了,等雪降下来时,只要袁术停了援粮,不发寒衣,就能把吕布全军上下活活给困死。

每月一点儿粮食,一点儿虚无缥缈地承诺,袁术就这么把吕布给煎熬着,想磨灭这如虎似狼之人的心气。

仰人鼻息的感觉着实难受啊,吕布脾气暴躁,手下亲卫稍有冒犯,无不立即拖出去重责军鞭,直打得两瓣屁股蛋血肉模糊像开了朵红花,这烦恼的情绪也逐渐传染到了全军,人人都有些茫然不安,不知日后的出路,兵将地表情,都带着几丝无精打采,连旗帜都怏怏的。

比起旁人,李臣大概算最轻松悠闲的人。

这几日下过几场秋雨,整个营寨蒙上了层湿漉漉的味道,一清早山林子上就浮着浓烈的白雾,直到午时才被懒懒的阳光驱逐,李臣穿着身干净的文士袍子。发髻上包着蓝巾帻,正捧着一包裹手帕荷包之类地织物,小心地避开路面上的坑洼积水,但两只鞋子还是糊满了泥浆。

雉娘地嘱咐,不管日后如何,现在人家帮了忙,多少得礼尚往来,虽然这些刺绣不值钱,也不知严姐姐看不看得上眼,怎么也是番心意。

严苓自然是随夫君住在整个土寨的主宅里,修得像个小堡垒似地,整块地青石头墙,三人多高,就算寨子中有人作反,也能仗着墙高壁厚守住。

李臣在门口通报了姓名职位,没一会,就有人带他进去。

起初李臣认为按规矩,是要去大堂屋等候的,但引路地吕家亲随却径直领着他朝里间走,吓了他一跳,怎么吕布也是堂堂大汉温侯,家风再不严谨,也不该任凭外人在内院出入呀。

仔细问了下,带路的还莫名其妙,“你不是要见夫人么?已经禀告过了,夫人也有空闲,自然带你去她地院子。”

敢情吕布就没那种深宫后院锁娇娘的汉家习惯,这做派搁到世家眼里,简直就是土蛮子,败坏风气,没点教养家规。

宅子内和土寨的风格一般,没什么楼阁小桥池塘之类的装饰,几间大屋子小院子,颇为朴实。

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小校场,依着西墙而建,铺着晒开的河沙,正热闹着呢,一群光膀子的汉子在互相角力,个个鼓着腮帮子,鼻息粗浊,臂膀凸着一块块腱子肉,吼叫声震天。

“周驹,下来玩把?”有在旁歇息的人望见领路的亲兵,招手道。

“没那空闲。”周驹朝李臣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正忙着。

人堆里还有个身量较小点的汉子,因为还穿着衣裳软甲,在群黑黝黝的男人里额外醒目……呃,李臣仔细瞟了眼,居然是个小姑娘,似乎刚下场角了几次力,额头上满是汗珠,举着水囊大口灌着水。又嫌不解热,低着头直接朝脑袋上淋,然后小狗似地甩甩头,想抖干发丝中的水。

“你块头虽壮,但不够灵巧,下盘不稳,难怪我一把就能把你推倒。”她拍了拍身边正在喘气的武卒,点评道。“光有身肉屁用,还得多练。”

口吻和举止太男性化了,若说严苓是有些男儿地豪迈,那这姑娘压根就是个野小子。

“那位是……”李臣好奇地问。他没听过吕布军中有女兵营呀。

“别望,”周驹紧张地拉拉李臣,“当心被小姐拖下场练练拳。”

李臣是听过严苓有个闺女,但没想到是这副德性,似乎吕家小姐朝这边望了过来。他忙收回目光,跟着周驹快步离开。

“将军果然是武人性格,别家都是力求清静雅致,就将军府喧哗热闹得和军营一般。”他感慨。

“谁不想清静点呀,你不知道……”周驹满脸尴尬的神情,欲言又止,“这事你当文官的别多问。就是将军自己都管不了。”

很快李臣就明白为什么了。

吕府西角那座独门院子里栽着棵大梧桐,秋去叶疏。门前站着个白净净的丫鬟,正在清扫院中的落叶。瞅见他们就喊,“驹子。人带来……”

话没说完,校场那边争执斗猛的沸腾之声传了过来。汉子们嗓门粗,又只隔着两道墙,立即压住了她的话音。

“……都大半天了,还不消停。”小女婢有气无力地捏着扫把,似乎已被噪音骚扰了许久,语气显得有些埋怨。

“是、是小姐再操练武艺打熬气力,没法子。”驹子大概是周驹的浑名,他安慰道,又扭捏地说,“唷,红珠,吃过了么?”

那个叫红珠地婢女抹了抹眼角,等墙外头一阵高过一阵的震荡平息,才点头回答,“吃过了,午时吃的扁食,还剩不少,饿的话去厨房里拿,不过别吃光了,也给张大人带些,他忙碌性子,经常误了吃饭地时辰,这段日子人都瘦了圈。”

“哦,好好。”扁食就是此时饺子的俗称,驹子连忙点头,眼珠子却转了转。

“你一定要拿给张将军。”那个叫红珠的婢女似乎瞧出了不妥,加重语气叮嘱道,“否则我就说你值班护院时偷睡懒觉,让他打你鞭子。”

李臣嘴角慢慢流泻出一丝笑,瞅着驹子的苦瓜脸,觉得有趣,似乎他对红珠有点儿意思,但人家却很倾慕什么张将军。

吕布家里头的确没规矩,随人婢女地私情,都张扬扬地没人管,但这样,反而有些人味儿。

他这一笑。倒让红珠回过神来,连忙捂着嘴轻呼了一声,歉意地望向李臣,“是来拜见我家夫人的李佐史吧,快请进。”

方进门,淡淡的熏香萦绕在鼻间,屋子里的摆设倒有几分雅致,细纱帘子,藤箩纹的漆案,里间轻轻透过来筝琴古拙的弦音,李臣没什么音乐细胞,听不出技艺的好坏,只觉得非常悦耳。

他露出奇怪地神色,虽然也有一个月没见着严苓呢,但那个行事风风火火,字都不会写地鲁莽婆娘,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会乐器?

是吕家豢养地乐妓在弹奏么?

又一阵粗俗无礼的欢呼声传来,大概是校场那边终于分出了胜负,声音额外嘹亮,震得窗棂上地精纸都簌簌颤动。

悠扬的琴音如飘落于激流之中地枯叶,被绞得支离破碎。

“过分。”红珠说,让李臣在外屋的竹席上先坐下,又给他端来盏添了蜂蜜地水,抿着嘴轻声唠叨着,“大房那边欺辱人,故意的。”

“大房……”李臣耳朵尖,听到了小婢女的抱怨,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坐立不安起来,尴尬地说,“我是帮自家婆娘,给严夫人送些小玩意的。”

他在门房时只说了想求见主母,但却忘了,那吕奉先可是开了后宫的男人,府上除了严大夫人,还有个貂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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