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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点苍苔》第六章 一个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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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府小厮所说不假,每年往岐山谷地天枢门中求仙问道之弟子络绎不绝,从帝京排到南疆都要绕上好几个来回。门中弟子甚多,长老仅就四个,因而众弟子皆求其师尊拟名以区分派别。其余没被长老们收归门下的便且先散养着,保留其俗名以期考察。

明汐是明素青的徒弟。山石道人取“东临碣石有遗篇”的“临”字后便撒手不管,怀君长老性散漫,坐北朝南,左思右想不得其法,便分别给两个徒弟取了北镜,北诀两个名字。

山石道人长逝后掌门之位悬空多年,天枢门以明素青长老为首,明素青掌刑罚,怀君掌剑阁,松阳掌内责,云缨掌占星台。临衍记起上一次披星戴月目睹岐山日升的时候的时候,他刚被赐予首座弟子令牌,跪在太极殿雕了浮莲的青砖上,高台上的仙者衣袂翩然,超凡脱俗。

他的师父站在众长老之中,清绝出尘,看不清其面容。

也是这般的长夜和雨,青石冷砖上倒影出朦胧的浅影,令人心下疑惑。丰城又下了一场雨,众人拖着临衍回了客栈,一路上虫鸣声碎,护城河上波光粼粼,静影成壁,令人闻之欣喜。

章门得知临衍身份,一个个都仿佛生吞了活老鼠,神色各异,表情甚是精彩。最终章老爷子大手一挥,道,少侠大义,为我章式这般甘受胯下之辱,今后若有和难处,我章门务必全力相助。话虽如此说,然众人心下明白,你潜入人家后院留了两个月,人家内宅里的腌渍与隐秘之事都被你看了个七七八八,若你个不识相的当真去敲了人家的家门,人家恐怕得五十六式太极给你推得找不着北。

北镜一念至此,越对临衍心存感佩。此胯下之辱,大师兄唾面自干,涵养甚好,当真高人;明汐一念至此,越发对那陈管事众人心存不满。我们大师兄在门中多自矜的一个人,待人温和,低调处人,怎的竟到了你们这便劈了两个月的干柴,竟还瘦了好几斤——你们到底给他吃了什么?

临衍倒颇不以为意。他随众人一路回了房中,这才一拍脑袋,道:“我的衣服还在章家……”

明汐见之,恨铁不成钢,百思不得其解,道:“这陈管事小人一个,你既同章老爷严明了身份,何不乘机教训教训他?哪怕不为出口恶气,也为了其他如你一般的小厮不再受此人欺负呀。”临衍笑而不答,北镜瞪了明汐一眼,道:“师弟莫要说笑。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此为真君子。若仅仅就因着个天枢门首座弟子的身份便对他人施以威压,这可成了什么人?”

“北镜知我,”临衍笑道:“也不全因这个。我当然有一口闲气,但我又是个什么人,怎好越俎代庖,替人家主人行惩戒之事?常言道,小人自有天收,我又不是天,又怎能因着我的个人喜恶对他人仍加评判?”

“可此小人欺下媚上,想来早习以为常,师兄此为,又何不是纵容?”

北镜敲了敲明汐的脑袋,道:“你不会看呐?他欺下媚上闯了祸,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章老爷回头必要收拾他,至于究竟怎么收拾,收拾到一个什么度,这些事情,你我不在章门不在市井,再多置喙不是瞎指挥么?”

“可……”明汐依旧觉得委屈。可若那章老爷子不收拾他,便由得此小人欺负他人了么?

“我们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也不能一概而论。”临衍好容易回了房,忙将自己一身麻布衫子换了,北镜叹了一声,又招呼小二送来些烧饼热粥一类。丰城的烧饼不同于他处,油重,油渣子裹着香葱一炒,被新鲜制成的面皮一裹一炸,有人嫌腻,也有人爱不释手。明汐是江南人,口味好清淡,临衍也不晓得自己哪里人,只知食物当头张口就好。

待他慢悠悠吃罢,临衍才对明汐道:“我们行的是侠义,不是自己的判断。圣人言,慎思笃行,我辈既掌常人所不掌之武学技艺,享常人所不享之修为法术,除明辨是非曲直,懂人情知世故之外,更要慎行。”言罢,他又补充道:“持剑之人,当明白此剑之重量,之责任。凭持剑之能而以剑规训他者,凭个人好恶而对他人行所谓‘正义’之举,实在危险——人活一世,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确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明汐闻言,虽心下不甚赞同,但依旧点了点头。

“莫扯其他,快且说说你在章家探到了什么?”北镜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直里来直里去,门中除大师兄外都得恭恭敬敬称她一声大师姐。除去她修为好,素有威信之外,还因明素青长老对其尤其青睐有加——甚至令其掌管的一方由岐山断潮崖下挖出来铁石打造而成的戒尺。明长老主刑罚,众小辈多多少少都被他以此戒尺敲过,后这戒尺被传到了北镜手上,众人皆以为她一个女娃娃或许能温柔些,然而此人之雷厉风行,之一丝不苟,令众小辈明面上恭恭敬敬,私底下却着实对她恨的牙痒。

临衍知其不易,在门里也常常避开其锋芒;但北镜自己是否对此介怀,众人则始终揣测不透。临衍点了点头,道:“收获不小,你们且坐,我慢慢说。”

章家这一辈自老太爷被调任到这鸟不拉屎的丰城做巡抚后,三代过去,越发不成样子,子孙各房做官官运不通达,从商财运不顺畅,连各方人丁也凋零得很。大房养了个丫头早夭,后来又在三伏天的深夜里生了个男孩。说来也巧,章家二小姐也恰是在这同一天里同一时辰生下来的,后有丰城里的好事者闻之,私下便编了个“双生双世不同人不同命”的狗屁不通的判词,此乃后话。

二小姐喜闹,闲不住,大房生的长子喜静,被全家人捧在手掌心里取了个章博远的名,却也没活过三岁那年的冬天。章二小姐今年刚满十六,被闷了一个足足冬天后,早早拉了随侍丫头往慈安寺礼佛,也恰在此时,章家三房的遗腹子,府中这一辈唯一的嫡出男丁章誉铭生了一场大病。——后来章老太太将二小姐急慌慌许给穆家小公子之事,多半怀了冲喜的意思。

后章婉仪失踪,章家报官未果,众人既寻不着她的尸骨也寻不到她的人,连同她一道的侍女二丫也寻不见踪迹。临衍入章府之时,恰是章誉铭病恹恹的时候,那时全府上下被他扰得鸡飞狗跳,实在腾不出人手操办二小姐的婚礼,临衍便被抓了去顶包。

“关于婉仪小姐之死,你可有何线索?”北镜问。

临衍点了点头,线索零散,凑不成全貌。其一,在二小姐失踪之前便有弟子来报,丰城之中陡然现了冲天妖气。此妖气诡谲狠厉,怕是个大妖,此不可掉以轻心;其二,二小姐失踪后,冲天的妖气缓了好一阵子,想来此始作俑者是藏身于市井之中,轻易寻不着;其三,此人既能将章小姐神不知鬼不觉拐出了深宅大院,又神不知鬼不觉在市井之中隐去踪迹,必在府中有同党,也必有其过人之处,此乃推测。然此妖物为何偏生选了二小姐下手,下手之后又为何将其尸骨埋在城南树林,此间种种,他也实在猜不透。

他猜不透便只能选了个笨办法,守株待兔。却不料兔子没等着,还险些给人家当妖物抓了起来,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照这么来说,这来来回回一绕,婉仪小姐之死还是同妖物有关?”北镜道:“你确信?”

“十有八九,”临衍道:“我往府中问了一圈,她一个深闺小姐,既没开罪什么人也没见着什么不该见之事,若果真为他人暗害,无论是下毒或是刀兵,官府那边早有线索,必等不到现在。”

“姑且言之有理,”北镜点了点头,道:“假设我们便往妖魔一方靠,关于此始作俑者,你可有何推测?”

有。临衍敲了敲桌子,道:“章府之中确有妖物。然我探过此妖物的底,此人虽死不正经,也不像是个害人的。此外,另有一事,我还心觉蹊跷——章府中除去妖物一槽,还隐隐来了第三波人。”

北镜道:“你今日说的那个小厮?——‘凤绥’?”

临衍点了点头:“我原先也以为他同此案有关,然仔细一想,又隐隐觉得不像。他进府的时间不长,身上也不带妖气,家里头一个老娘,虽穷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勾结妖物之罪非同小可,我左思右想实在猜不透他到底想要作甚。”言罢,他又一拍大腿,道:“还有一人。那日我往静安寺避雨,遇了个老人,此人藏得虽好,却是个妖魔无误。但我也不知他来出现在此局之中是为巧合或是还有其他目的。”他此指那个独腿老人。然临衍此话说得甚是惭愧,他本想诓那老者一诓,谁料静安寺小沙弥实在太不中用,就这般白白把人家放跑了,当真令人捶胸顿足。

“……照这样说来,师兄你对章府之中的妖物早已熟识?”

也不算熟识。临衍挠了挠头,心道,此人太过机警,稍一个动作便容易打草惊蛇,要说服其合作,还有些难度。

“那人是谁?”

临衍咳了一声,道:“一个画师,叫林墨白。他是个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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