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别唠叨了，不都是你有本事，这家没有你，地球都不转了！”

不说家里的那台车还好，一说到车，吴明更是满肚子的气。吴明老婆横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眼下还有事情要忙，回头再收拾他，随即一阵“宝疙瘩，银疙瘩的”，在哄儿子起床。

真是的，都十岁的男孩了，也不嫌肉麻，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对待溺爱孩子们的方面，就像农村的妇女，不，甚至连农村的妇女也不如──农村的妇女没那功夫。

眼瞅着睡眼朦胧的儿子，被老婆抱在怀里给穿衣服，吴明心里不禁一阵悲哀：这样溺爱出来的儿子，能有一点阳刚之气吗？咱小时候早早懂事，至今也没成大器，三十年后，我儿子将会怎样？国人都恨小日本，可人家下一代的素质，就是比咱们高啊，三十年前，国内舆论就喊中国一批“小皇帝”怎么办，现在还是怎么办的问题。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儿子热奶，没看见迟到了吗？”老婆凤目圆睁，手却仍然快速动作着。

吴明起身，快速走进厨房，打开电磁灶给儿子热奶，煎蛋，端到茶机上，儿子眼屎都没擦，坐下一看，大叫：“我不要喝牛奶，也不吃鸡蛋，我不吃蛋黄派，我要吃克力架！”

真是捣蛋，这么好的伙食都挑三拣四，没尝过饿的滋味，撑的！咱小时候就是在县城长大，父母也有工作，虽说生活略富裕，可也没像这小崽子这么猖狂，现在不少农村娃，连学都上不起，造孽呀！

一边摇头，吴明一边赶紧从冰箱里给这小崽子换食，以免河东狮子又大吼。

七点四十五分，把儿子放到车上，提上破公文包，送儿子上学去。

唉，每天都是这样，别人都有早饭吃，只有咱饿着肚子送儿上学堂，幸亏老爸、老妈前几年患病去世了，不然知道他儿子现在的情况，早心疼死了，吴明也是家里的独子，正正经经他妈的宝。

四月份的早晨虽然还很冷，可路两旁的柳树上已疏疏落落爬上了嫩绿的树叶，避开急急忙忙上班的人流，十分钟后，已把儿子送到了学校，吴明掉头，朝县乒乓球馆驰去。

吴明他们这个县，虽然是只有二十几万人口的国家贫困县、但在去年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从省里搞到一笔基建款，建了一个能容纳六张乒乓球桌的室内场地，这对体育爱好者也是一个福音。

而吴明从小爱玩乒乓球，虽然没受过专家指点，抽、拉、削、挡还算那么一回事，上大学、党校时，全校也进过前三名。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只好重操球拍锻炼身体。老人曰，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而吴明正好没钱，病是千万不敢有，否则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

“嗨，吴明，今天你可迟到了！开个车，都落到了我的后面了。”抬头一看，老球友小三正站在球馆门口打招呼。

一说到车，吴明肚子里的那股火，又冒了起来：凭自己两口子的工资，还要应付家里的一大堆开销，买个车还真是不怎么富裕，可老婆见单位的同事，近两年陆续买车，马上就坐不住了，把家里的一点积蓄，原本是留给女儿上大学的学费，搞了个分期付款，就在吴明啥事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买了回来，甚至于她自己连个车本都没有，不管是买回来的时候，还是回来后的每一次挪车，都还得请别人帮忙，这不是个神经病吗？！

吴明当时就冒火了，可车已经买回来了，再说什么管个屁啊，无奈何，吴明只好抓住时机，托关系，花高价，先给自己搞了一个驾驶证。

“没事，革命不分迟早先后”。

吴明硬装出一副笑脸，从车内拿出破公文包，走向球馆──包内有一只球拍、一个水杯、一条手巾、一双破球鞋，这行头也够专业的，虽说球拍是初中上学时玩过的。

这也是买车后遗症之一——吴明一直想换个球拍和球包，可家里至今还扛着车贷呢，哪有多余的钱，就连那台一直“嗡嗡嗡”的老电脑，快十年了，还是嗡嗡依旧。

刚打了几个球，身子还没活动开，吴明的手机就响了。

真扫兴，接通手机：“喂，是吴书记吗？咱们乡吴沟村发生了一起恶性纠纷，你看，咱们是不是马上去一趟？

原来是吴明手下的包村干部小张，自从前几年他提为正科副书记后，虽然包村工作免了，由小年轻干部顶替，可包片工作还得干，这不，片上的村出事了，能咋的，走吧，上班去！

冲小仨说了声抱歉啊，有活干了，换鞋、回家、换车，直奔工作岗位——虽然家里有了车，可老婆严格规定，要公私分明，上班只能骑几年前买的那辆电动车，接送小孩、家人外出游玩，才能动私家车——因为单位可不给加油，吴明为了避免家庭大战发生，也懒得跟她计较——自己在没电动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骑过自行车上班，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吴明工作的这个乡，叫大坪乡，离县城不过十二、三里路，交通方便，十分即到，贪这点便利，吴明下乡镇十余年，未挪窝。

到乡与小张会合后，一车两人直奔吴沟村。

刚进村口，便见一处正建房的工地，围了几十个人，吵闹声一片，看来这就是事发地点，到旁边停车后，吴明和小张分开围观的众人挤了进去，小张大喊一声：“吵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商量！”

小年轻二十四岁，去年刚从学校毕业，正是血气方刚之时。

“好了，乡里的领导来了，让他们评评理。”一个红脸膛中年农民，扔下手中的铁锹，向吴明他们走来，另一方也停止了吵闹。

“别急，先把你们村的支书叫来。”吴明不慌不忙接过递上的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口青烟。

“我在这儿呢，不好意思，吴书记，大早响的把你们也折腾来，我们村的工作难搞呀！”人群中挤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后生，他去年村级换届刚选上的村支书兼主任刘二则，刚上台，火候还差点，过来处理事情，反倒被挤到外边了，只好叫援兵。

多大的事，到村委会听了刘二则、和双方乱七八糟的一番解说，吴明马上明白了前因后果，两家修房一家多占了一米多，另一家认为影响他的走路，典型的农村宅基地纠纷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它大，农民修房一辈子的大事，多占一两米，给后人就多占了一点地盘；说它小，诉之公理（有土地法呢）、喻之情理（远亲不如近邻），对有几年农村工作经验的人来说，小事一桩。

“好了，不用说了”，吴明一挥手，拒绝了修房主人小心翼翼递过的一支烟，“先停工，你们两家回去，先拿各自的宅基地审批手续，批多少修多少。”

两家事主听吴明说完，都愣住了，这几年农民手里有了不少富裕钱，家家修房娶媳妇，可县里给乡镇每年仅二、三十个建房指标，大部分都是先上车后补票，他们哪有审批手续？！

“怎么都没手续？那就更好办，你们两家都是没指标违章占地，先拆除后罚款，小张，咱们回乡里，二则，你下午带他们回乡里接受处理”，吴明指着支书刘二则，对双方当事人说完，就和小张向门口走去。

“可不能走呀，吴书记，二则，你给我们向吴书记快求点情，事情可不能这么办！”那两人都慌了神，一人拉住吴明的胳膊，一人挡住门口。

“吴书记，快中午了，咱们事情得办，可也得吃点饭”，二则也过来，吴明就这么走了，他这个支书可麻烦大了，这两家人能恨他一辈子，瞧这官儿当得累的。

“对对，先吃饭，我有摩托，先去乡里饭店搞两个菜，那谁，你和二则先招呼吴书记和小张”，当事人一方唯恐吴明要走，夺门而出……

“不是我要说你们，”饭桌上脸喝得微红的吴明，用油腻的筷子指着那两个修房的：“没手续修房，咱乡不少，可人家都是偷偷摸摸的，你俩倒好，你争我占，倒打起架惊动乡里了，俗话说民不举，官不究，你们举，我就究。”

“我们不举，不，我们不闹，您也就当没这回事，他爱占就占去吧，反正路也挺宽的。”

另一方急忙辩白：“不占不占，我肯定不占，占一点，也多落不下个啥，路宽宽的，我走起来也舒坦。”

好嘛，两个人都成了明事懂理的谦谦君子。

唉，要不说中国的农民，最善良，最淳朴，虽然时常爱耍点小聪明，小狡猾，一场风波就在杯来盏去的酒桌上，皆大欢喜，而吴明也在几个人轮番的吹拍敬往中，飘飘然──喝高了，在村委会大炕上酣然入梦……

“快起来！”

一阵怒吼把吴明惊醒，谁这么讨厌，地震了，死人了？！

吴明不悦地、努力撑开困意沉重的眼皮，还没看到人，一串骂声又冲耳而来，“别人都在干活，你倒躺在这睡觉，你说你吴明个大后生，怎还不如姑娘媳妇能干，一天下来，该给你记几分工？

“这是谁呀？说的都是些什么，姑娘、媳妇、工分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吴明起身看了看周围：天，我怎么睡在山坡上，青青的野草不远处，还有几丛干秃秃的长圪针的灌木林。

抬头看了看对面还在骂他的人，吴明有点愣住了：穿一身蓝布衣服，打几块补丁，戴一顶蓝帽子，帽檐半边已耷拉下来，他身后的半山腰上，写着“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