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顶云飞，问阮要叨去，牵阮的手，是妳的梦

海面风吹，问伊到叨去，牵伊的手，是阮的望…”

皇甫啸立于粮船之上，听着年轻船夫小四仔唱着这闽南语音的歌曲，心中感到愁怅。皇甫啸问小四仔这是什么歌，小四仔说歌名是《风吹恋梦》，不过一名老水师立刻纠正了他，说这首歌原名是《风吹乱梦》，因为闽南语音中，乱、恋音相接近，而且歌词内容不断经过改编，从原本的思怀家乡转为想念情人，所以，歌名也就由《风吹乱梦》变成了《风吹恋梦》。

这些闽南歌曲的变化缘故，皇甫啸自然是不知情的，他会感到愁怅，纯粹是小四仔的歌声哀哀切切，勾起了他对阿灵的思念情愁。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跟随总兵太监郑和巡行南洋，距离在聚福楼里初次遇见黑纱蒙面的阿灵，已经过了整整五年了。这五年来，皇甫啸始终没有忘记在聚福楼上，扼住阿灵手腕的那一瞬间，从阿灵身上感受到的她的前世记忆，因为那记忆太令他惊讶，以致于他当场愣住，才让阿灵与她的同伙有机会靠近、刺杀郑大人。这五年来，他始终为自己当时没能追上阿灵而感到悔恨，毕竟，他寻找阿灵已经找了好多年了。每每想起阿灵，总让他感到一阵悠悠恍恍，错身而过的愁怅与忧伤。

所以，每当在夜里，听到小四仔这样闽南来的少年人哼起『风吹恋梦』这首歌时，皇甫啸就不免要为歌词中寄托的希望、害怕与思念…等种种复杂的情感而动心不已。说到底，这毕竟是为他们这些跟随着郑和出使西洋的船员们所编写的一首歌，诉说的切切实实也都是他们愁的心情与卑微的冀望。虽然皇甫啸的心事不同，但身为出使西洋的员，还是很能体会歌曲中的无奈心境。

据那老水师说，这首《风吹乱梦》流行时间其实还不太久，大概是从船队总指挥使的郑总兵大人—也就是郑和，第一次带领远洋舰队巡行南海回来后才开始的慢慢传开来的。也就是说，从永乐五、六年左右这浩瀚汪洋上才开始有了《「风吹恋梦》这首闽南民谣。那是因为参与第一次远洋航行的船众中，有一群闽南籍的船夫，他们有的死于海上，有的死于异国，也有的终于平安返抵中土。由于皇帝丰富的赏赐，这些船夫们个个回到了自己家乡都成了富翁，让家乡里的年轻人非常羡慕，人人都争着想跟随郑和出海，为自己争一个出身，也为贫穷的家境争一条出路。

“如果不是穷得儿女都要卖人，亲娘都养不活了，又有谁愿意离乡背井呢？更何况是前往遥远而危险的海外蛮邦啊！”

趁着夜色，老水师躲在甲板旁抽着水杆烟，这烟杆还是他上一回在南洋的一个名叫古里的国家买回来的。

皇甫啸知道船上禁烟，但漫长的航行实在太苦闷，所以，也就不成文地开放了甲板附近一块地方作为吸烟区，旁边还放着水桶、沙土，让有烟瘾的人可以在这儿尽情地吞云吐雾一番。皇甫啸并不吸烟，因此不常晃到这儿，他会待在这甲板旁的吸烟区，通常都是为了听老水师说些掌故趣事，加上老水师又有几分滑溜的口才，二人也就常在夜里聚在这儿吸烟饮酒、谈天说笑了。

约莫是二更天左右时分，皇甫啸抬头看着晴朗无云的夜空，星斗亮得像随时要坠在帆桅上一般，叫人看了目眩神移，不经意地就眼花了。皇甫啸还记得永乐三年自己第一回随船出海，首次看见海面上这样灿眼的星光时，盯了大半晌，觉得眼前这片无垠的星空把自己紧紧地缚住了，自己不再是在海上看着星空，倒像是要掉进了那片星云织成黑绒幕里似地，然后佟地一声跌倒在甲板上，这才发现自己晕眩得厉害。如今看久了也看熟眼了，斗大的星光不再会让皇甫啸晕眩了，但那份璀灿热闹得叫人感到压迫窒息的感觉，还是会时时叫人心悸。

“皇甫大人，你听我说，这歌的曲是像刚刚您听到小四仔那家伙所唱得那般没错，可是那歌词内容却是翻了好几回哪，说到最原初的版本，嘿嘿，恐怕连我自个儿也都记不全了。”

老水师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在我们家乡，像小四仔这么样年纪的少年郎如今个个都盼望着能够搭上咱们这船队，最好还能在总管的宝船上捞个差使，那就更是不得了的光荣体面吶。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跑一趟远洋回来，所能够获得的赏赐的确是丰富，足够回到家乡里当个小富翁了。可是论起真来，最后真能够带着财富安抵故乡的，毕从竟没有几个啊！”

“海上风浪变化莫测，每一趟巡行西洋，都得折损不少人手，所谓富贵险中求，这也是情理之中！”皇甫啸想起这些年来，自己身旁许多船夫、官兵，许多不是惨死在一场场凶险殂杀之中，就是感染不知名的疫疾痛苦地死去，即使是历经多世沧桑的他，内心也难免感到悲叹。

“所以，又想着离乡背井去出人头地，发点财回家孝养父母也娶一门媳妇；又担忧害怕着汪洋大海变幻莫测、一去无回，这就是像咱们这样的穷人家的苦恼与悲哀啊！”老水师感叹了半天，突然觉得自己牢骚未免多了些，于是转了个话题：“皇甫大人啊，蒙您老不弃，老陪着听我这糟老头儿碎念，真是不好意思。说真的，听说您还没娶媳妇儿？这是为何？听说又曾当过咱们总兵大人的贴身护卫，虽说暂时英雄落难降了点级，但难保哪天又升上去了。再加上您一身高强的武艺，堪称青年才俊，哪家姑娘不上门来，干嘛跟我们这些穷人家一径儿打光棍呢？”

皇甫啸笑了笑，没有回答老水师的问题，径自抬头望着天心处的星斗，望着星斗密处划落着几点流星。好像在他夜绒般的心底，画亮了一道身影。

“五年了啊…”皇甫啸自语地叹息着，五年来那人始终还是一身灰衣、还是斗笠面纱、还是时时处处伺机谋刺的总兵大人，但却没有一次让他遇见呢？当然，自然是自己降了级，守着粮船，不在总兵大人的宝船上，所以与那些刺客们无缘谋面了。

皇甫啸心中的“那人”，自然是指五年前在福州聚福楼中被他扼住手腕，探知前世记忆的刺客阿灵了。

那一回，阿灵与她的同伙趁他分神之际，掠过他直击总兵郑大人，虽然他立即回身去挡，毕竟有所不及，所幸郑大人武功不弱，自己解决了几名剑客，再加上那个什么大刀帮少帮主疤六闯过来搅乱，又分去了几名剑客，于是自己才能拼着身受阿灵一掌不分胜负，同时击败了另几名剑客。饶是如此，总兵郑大大的后背还是被削去了一大片衣衫，可说是险之又险，因此事后论罪，他失职是实，只是被降级，已是总兵大人开恩了。

但五年来始终让皇甫啸纳闷的是阿灵击向他背心的那一掌，那一掌明明可以震碎他的心脉，致他于死地，可不知为何，阿灵的掌心贴上他的背心时，他感觉到阿灵颤危地缩了手，内力未吐，随即撤掌。这究竟是为何呢？五年来皇甫啸一直在想，难道在那一瞬间，阿灵也回想起她自己的前世记忆，想起了他们二人前世曾是情人？但若是如此，为何这五年来，阿灵与她的同伙多次刺杀郑大人，却从未试图找过他？皇甫啸还记得那年阿灵飞身离开聚福楼时，曾回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是充满着迷惘…

皇甫啸倚在船头栏杆回想着，突然感觉到海面上掠过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几片熟悉的已极的灰衣身形竟从船身旁足不停点地飞跃而过，不禁心头一慑，转头对着甲板上的小四仔喊着：“有刺客！小四仔，上灯！鸣锣！”这才突然发现，小四仔不知不觉间失去了踪影，连老水师也早已不知去向…

惊醒。

古风再一次从所谓前世记忆的梦境中醒来，再一次在梦中见到了那位阿灵姑娘，据李博士说，那是他的前世情人。古风觉得李博士告诉他的前世记忆、前世情人的说法，显得荒诞不经，但那梦境却又如此的真切，像是确实发生过的事件一般，又让他不得不权且接受李博士的说法。

曾经，他长期为这样的梦境所困扰，所以去找了李博士，李博士为他做了所谓记忆修复的手术之后，果然他再也没做过这样的梦境了，甚至先前做过的梦境也都已完全遗忘，但梦境中主要人物的模样他倒是还有印象。直到最近，洪老夫人委托他寻找这个和他死去的女友芊芊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这样的梦境又再度出现了，而且他惊讶地发现洪老夫人委托他找的少女，竟然也与他刚刚梦境中的阿灵长得极为相似。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已逝的女友芊芊、不明来历的少女还有梦中明朝的刺客阿灵，竟都长得那么相似？难道是自己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了吗？

古风猛甩了甩头，起身走到浴室去梳洗，让冰冷的水柱冲涮全身，试着让自己冷静了一下，然后又回到床边，半躺在床边的沙发上。莫名地，突然想起了“老油花”给他的那台“旧情绵绵”仪器，这仪器号称让人可以再现人生中的快乐片段的虚拟现实机。

“旧情绵绵”是一个热衷黑市买卖的一个朋友老油花半买半送给他的，他还记得老油花把这台小小的、不起眼的机器当作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还为它建立了使用者俱乐部，分享彼此的使用心得并交换如何提升它性能，使它可以更逼真、更神似。古风没忘记老油花是这样向他介绍“旧情绵绵”快乐再现机的：

“这辈子让你快乐到忘我的时刻有多少？你第一次拿到驾照的时候？第一名毕业的时候？第一次找到工作的时候？还是手中的奖券第一次中到大奖的时候？认真想起来，真正让我们可以快乐到忘我的时刻，其实很少，不是吗？”

看着老油花热切神秘的眼神，古风只好认真微微仰着下巴回想着自己一生的快乐时光，结果，他不得不承认老油花的话是对的。

“对嘛，你也有同感的嘛，人生中真正能够让我们全心开怀的时刻并不多啊！想想，第一次接吻也许是新鲜兴奋的，可是和同一个女人接吻了十年后呢？还能保留几分初吻时的热切滋味？第一次做爱、第一次开车、第一次搬新家…不都是如此吗？我们的快乐程度总是随着事件的一再重复而逐步销磨殆尽…你说对吧？”

老油花说的这番话听起来有些冷酷，但古风细细回想却发现自己仍然反驳不了他那看似偏激的论调。

看到古风不发一语默认的模样，老油花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想不想重温自己生命中过去的那些欣喜若狂的时光？想不想重新体验曾经让自己快乐忘我的事件记忆？那些快乐的感觉既然是由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又为何不能复制再现它们？那是我们自己的快乐时光，又不是偷来、抢来的，这和买卖别人的记忆完全不同，政府实在没道理限制我们去享受它们，你说对吧？”

古风虽然无法完全反驳老油花的论点，却也还没有到失去分辨是非能力的荒唐地步。这一回，他振振有辞地反对老油花说：

“你这话就似是而非了。过去快乐的记忆固然令人怀念，可是生命自然选择让它渐渐淡忘，就好像悲伤的事件我们不愿去想起一般，背后必有它的道理。你太强调复制享受过去快乐经验的好处，小心会陷溺其中，忘了生活的真实，每天都只想沈浸在过去的快乐时光中啊！”

不过，即使古风在口舌间赢了这一回合，但最终他还是接受了老油花廉价卖给他的二手「旧情绵绵」机。因为老油花最后的一段话打动了他：

“你干着侦探的工作，每天不是帮人家抓奸就是寻人，日子过得有趣吗？那些守在酒店外头跟踨等待的时间有多长？你只要设定个『影像追踪器』，剩下来的就是无聊漫长的等待了吧？那时候用这台旧情绵绵来回味一下过去的快乐时光，既有趣又不浪费时间，何乐而不为呢？”

想想，老油花说得有点在理，自己的确经常浪费大把时间待在车上跟监守候，无聊透顶。于是，古风拥有了一台二手的旧情绵绵虚拟现实机。

这会儿，古风突然想起了几个月前买回来后，就被他塞进衣柜里的旧情绵绵。他从沙发床上翻身离开，走到衣柜前找出旧情绵绵，回到沙发上。把机器的主机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按照老油花的说明，将各种探针线头接在自己的头脸，随后放松身体躺在沙发上，开始让旧情绵绵搜寻他生命中与快乐相关的各项记忆。

「旧情绵绵」的搜寻功能相当准确而强大，不仅很快地为古风找到了从小到大发生过的种种快乐经验，而且还按照大脑情绪波动的强烈，为这些快乐经验列出了从一到七，共七种等级的快乐分类。古风很快从第七级的快乐享乐中，找到了过去与芊芊的做爱经验，正准备好好享受一番时，系统却警告他初次使用者不该一开始就尝试最强烈等级的快乐体验，否则怕身心一时会难以承受。于是他只好降低等级，在第三级快乐经验中找到了曾经他与芊芊在一处无人海滩冲浪戏水的一次旅游。这一次系统终于容许他重回那个无人的海滩了。

古风按下「确定」键，系统倒数十秒后，将他一步步瞬间置入那次旅游经验时，心灵所体验到的震憾与惊悸。短短的十秒终，古风首先是感到自己眼前变得明亮，原本昏暗的房间逐渐充满亮光；同一时间，肌肤开始感受到海风带来的湿气，还有沙子打在耳际的骚痒；身体感到一阵微热，耳边传来浪涛打在沙滩上的细响；随即，他看到了芊芊灿烂的时容，听到了芊芊甜美的声音，双脚突然踩实在炙热的沙滩上。

他发现自己正在滚烫的沙滩上踩着浪花，奔跑着追逐眼前拿着泳圈、笑得好开怀的伶伶。

古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按了「停止」键，眼前的美景立刻消失，海滩、阳光、白沙、浪花…瞬间失去踪影，皮肤炙热的感觉也立刻褪去，连伶伶的笑容与笑声也一并散去。古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昏暗的房间里。

深沈的空虚与无力感突然袭来，古风感觉得前所未有的慌张失措，好像瞬间被人从阳光璀灿的白色沙滩，丢进了暗无天日的阴冷洞穴里。他知道，那是因为记忆虽然如此美好，可是现实之中，芊芊却已离开人间。这强烈的落差，让他瞬间从快乐的情绪中，跌入痛苦的悲伤里。

他的双手颤抖着，手指不待命令，立即又开启了“确定”的功能。

倒数计时又开始了，身旁的黑暗与阴冷一秒秒地散去，十秒过后，古风又快乐地与女友芊芊，奔跑在阳光耀眼的银白沙浪之中。

享受完这场沙滩欢愉后，古风难以克制地又立刻搜寻其它的快乐记忆。他以沙滩中芊芊回首的画面，命令系统同样在第三级的快乐经验中进行搜寻，结果很快就找到了他与芊芊之间的一次愉快的做爱经验。那次做爱大约是在古风刚认识芊芊几个月后，一个无聊的周末下午发生的事。古风突然惊觉到老油花说的那番话半点不假。同样是与芊芊做爱的快乐经验，他先前搜寻到的那个被列在最高快乐等级的经验，发生在与芊芊刚认识前几天里，新鲜感果然让快乐体验达到了最高级，比起被列在第三等级的这次平常的做爱经验，确实证明了老油花说的，人的所有快乐体验都会随着不断的重复而逐渐失去乐趣。

接下来连着一天一夜，古风几乎完全陷溺享乐在旧情绵绵所边提供的快乐记忆里，同时也渐渐变得无法承受从快乐记忆中回到现实时，所必须面对的强烈空虚与失落感。

连续「快乐」、「兴奋」一天一夜后，古风到了第二天夜里，终于虚脱到无力地睡去。沉沉睡了十几个小时候，古风醒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又是开启「旧情绵绵」，幸好他突然警觉到自己行为的失常，同时也惊讶地发现「旧情绵绵」的魅力竟连自己也难以抵挡，这也难怪政府要禁绝它的贩卖，只能偶而在黑市交易中看到它的身影。

为了「抗拒」这台「旧情绵绵」带给自己的强烈吸引力，并消弭从快乐记忆醒来后的严重失落感，古风突发奇想，决定要利用它来搜寻体验自己过去生命中的不愉快经历。也就在这时候，古风才发现这台「旧情绵绵」只能让人搜寻体验快乐经历，却不提供人们检视、重复不愉快经验的功能选项。虽然如此，这对于一向号称机器天才的古风而言，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他相信自己能够改造设计出随身立体摄影设备，并且掩藏在小小的手表里面，也能够研发可以检测、追踪人类生物能量指数的探针装置，自然也一定能够把只提供快乐经验的「旧情绵绵」，改造成也能够提供检视、再现不愉快经历的功能。

仅仅经过半天的努力，古风就已经完成「旧情绵绵」的改造工程，他果然把「旧情绵绵」变成了一台同时可以检视、再现愉快与不愉快经历的记忆实境机。改造后的「旧情绵绵」把不愉快的经验仍然分为七级，古风依旧选了第三级作为最初的尝试，并且仍然在其中选择了芊芊作为检索事件的主要条件。

确定。古风选择了几年前与芊芊之间的一次吵架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