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沉默了片刻，慢慢挺直了腰杆，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慢饮了一口，缓缓说到，“世子可听说过佛家所说的轮回？”

“轮回之说，虚无缥缈，不过是统治者用来忽悠普通百姓，希望他们安于现状老老实实为他们交税罢了，子不语怪力乱神，大师苦学佛法多年，难道竟也开始相信这些鬼东西？”

老和尚并未在意世子口中的讥讽之意，又接着说道，“世人有没有轮回贫僧不清楚，但老衲今日却要说一说朝堂的轮回。千余年前始皇帝灭六国一统天下建立秦朝，并自封始皇帝，其后世则为二世三世，本意是希望他的秦朝万古长青，永世不灭，然而事与愿违，各种苛捐杂税加上严刑酷法，秦朝最终二世便亡了国。”

“秦朝灭亡，原因更多，绝不是如大师所说那么简单，六国贵族的后人在其中亦起了不少作用。”

“无论原因如何，都不是今日讨论的重点。世人总说天下苦秦久矣，天下百姓受到压迫太重，赋税徭役根本无法承受，才会爆发大泽乡陈胜吴广起义，致使秦朝二世而亡。但令天下百姓贫苦的又何止是秦，秦亡之后，百姓就真的安居乐业？幸福美满？老衲所见也不尽然。秦亡之后又诞生了一个汉，汉虽不像秦一样二世而亡，但却继承了秦的严刑酷法，百姓依旧苦不堪言，虽说有匈奴为患的缘故，但这些王朝本身才是天下百姓贫苦的根源，各种苛捐杂税，徭役地租无不将百姓压得喘不过气。汉亡之后又诞生了魏晋，再之后又是隋唐，最后到今日的金宋并立，这些王朝各领风骚数百年，然而结果又如何呢，百姓依旧贫苦不堪，这些王朝换来换去又有什么意思，千百年来毫无进步，只会原地打转…世子你看，佛家说一个人的生死轮回便是出生，长大，衰老，死亡，如此周而复返，而这些王朝更替也是一样，诞生，发展，鼎盛，衰落，灭亡，然后再由下一个王朝接替重复着上面的动作，这不也是一种轮回吗？”

“王朝更替本就是天命，这世上又有哪有万古不灭的道理，先祖历经磨难开创社稷江山，子孙自然可以受其福泽，子孙失德则福泽耗尽身死国灭，更是天理。”

“世子天潢贵胄，享尽万民供奉，所穿所用，所食所居，远不是普通百姓可以想象，不管国灭还是国兴，总是享受了一世富贵，自然觉得理所当然，甚至于在乱世之中还能火中取栗博一个大大的富贵，可对于天下的穷苦百姓而言，又有什么不同吗？敢问世子，你啃过草根吃过树皮吗？你可曾饥寒交迫，尊严丧尽，只为一块粘了泥的馒头充饥？你可曾见过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这些世子恐怕只在书本上读到过，但老衲却曾亲眼见过，那当真是人间地狱。”

听到这番话，世子也一时无语，毕竟他身为皇亲享尽世间富贵，虽远离这些贫苦百姓的遭遇，但这老和尚所说偏偏又真实发生，而这一切又与他有莫大关系，愣了半天才说道，“那大师又想如何？又能如何呢？就如佛家所言，一切皆有定数，王朝更替，神佛亦不可违，更何况是凡人。”

“佛家说，跳出轮回看破红尘，才能舍身成佛，才是修行的彼岸，可一人成佛又有何用，天下还有千千万万人，他们又该如何？老衲也没看到哪个佛现身人世拯救百姓，难道这些菩萨佛祖只顾自个逍遥快活？”

“大师这番言语实在是有辱佛门，更是羞辱了佛祖，实在有失大师的身份。”

“佛门是什么，不过是砖瓦砌成的大房子，佛又是什么，也不过是泥土烧成的泥像，涂上金漆变成了世人供奉的神，享受天下人的供奉，不过都是平凡的泥土，怎么就能高人一等，如果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享受百姓的香火却毫无作为，这样的佛，不如直接敲碎打烂。”

世子见老和尚越说越多，甚是激动，也不打断，只是静静的看着，听着，只等老和尚将心中所想尽数说出，倒是要看看这秃驴多年来潜伏王府，目的究竟是何？

“地藏王菩萨曾说过，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老衲不才，不想成佛，也无力成佛，只是想助这天下百姓跳出的轮回之苦，得享一安宁之世。”

“助天下人跳出轮回，大师可真是让我大吃一惊，这天下的和尚只想着自己成佛成圣，大师却想令天下人成佛成圣，这等境界不知比那些佛祖菩萨高到哪去了，不过莫非大师做这么多都是要助我大金万古长存？可怎么看都不像啊！”

听到世子这番话老和尚似乎也不再局促，反倒是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品了一口，竟有些轻蔑的说道，“世子想的太多了，助天下人跳出轮回自然是要终结这王朝更替的乱像，但绝不是帮某个王朝万古长存。说句世子不爱听的话，王朝更替究其原因不正是像世子您这样的天潢贵胄，士绅权贵贪得无厌，贪赃枉法到最后横征暴敛，兼并土地，百姓生路断绝，只能铤而走险揭竿而起，才使得天下动乱最终改朝换代。”

“大师所说虽不能说是完全正确，但也确实是根源之一，上层统治者过度压榨百姓财富，使百姓穷困潦倒，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是朝堂的根基，这根基若是活不下去，上面的朝堂也早晚崩溃。但是若要将这份责任归在皇帝头上，似乎过于苛责，皇族才多少人？那些娘娘公主，王爷世子即便是天天龙肝凤脑，穿金戴玉，一年又能花费多少了？而且很多皇族越来越远离朝堂，过的并不比普通百姓强上多少，真正压榨百姓的，反而是下面那些权贵士绅，他们上下勾结，截留赋税，贪赃枉法，将朝廷的财富据为己有，他们才是天下真正的蛀虫，可偏偏我们又对他们无可奈何。”

“世子身为皇族，自然为皇族开脱，但老衲认为皇帝既自称是受天之命统治万民，自然要尽职尽责，即便他自己没有压榨百姓，但坐视权贵士绅沆瀣一气压榨百姓，蛀食国本却无能为力，本来就是一种失职，怎么能说和自己没有关系！皇亲国戚们享受皇帝带来的福泽，自然也要承担皇帝的责任。不过世子有一点说对了，这天下真正的蛀虫不是皇族，而是那些权贵乡绅，他们人数众多，遍布天下，每一个村，每一县，每一州，都有他们的身影，无数年来互相联姻早已经成了闭不透风的整体，他们每人多吃一口，这天下百姓不知要多交多少地租赋税。况且人心不足蛇吞象，欲望是最难以得到满足的，今天吃饱了饭明天就想喝肉汤，喝到了肉汤就想吃口肉，吃到了肉，就想穿金戴银，妻妾成群，高楼巨屋，这些都是要钱的，这些钱自然都要由百姓来出，当合理得来的钱财无法满足他们的胃口，自然就会开始动歪老经，各种手段层出不穷，誓要榨干百姓的最后一点血汗，可偏偏皇帝却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无能为力，毕竟皇帝要统治天下，还得依靠这些权贵士绅啦。”

“所以大师是想学你那位至交好友一样，砸烂这礼法，踹碎这朝堂，把皇帝拉下马，重建一个天下为公的新朝堂。”

“世子多虑了，老衲虽说和他有同样的理想，都主张将土地收回分与百姓耕种，从此就可以免除地租，减轻百姓负担，但老衲和他的方法并不一样。墨尘他主张用侠义代替儒家礼教，通过武林人士起义推翻大宋国，暴力的推翻赵家的统治，直接将士绅的土地收回来。不过老衲觉得此方法过于粗暴，战争必然造成大量的人口伤亡，损失过于巨大，而且没有皇帝的世界大家未必能接受，所以老衲找到了世子你，希望得到世子你的支持。”

“我的支持？”听到这番言语世子面无表情，只是生硬的说出这几个字。

“世子无需奇怪，我们确实需要你的支持，或者说这天下的武林人士需要你的支持。皇权一向自诩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皇臣，可实际的情况却又是皇权不下乡，真正直接统治百姓是那些权贵士绅，他们是乡间地方的土皇帝，大多数百姓只知乡绅而不知皇帝，即便是他们闹出乱子最终也要皇帝背锅，帮他们摆平动乱，如果一不小心甚至还要牵连自己丢了宝座，士绅们却还依旧快活的做着他们的土皇帝，世子你说这样的亏本买卖，哪个皇帝愿意做。而对于天下百姓来说，真正压榨他们的也是那些权贵士绅，皇权却反而能够他们对抗这些贪官污吏，所以从这一点来说，皇权与百姓有着共同的敌人，我们完全可以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