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枪杀……无止境的爆炸。

两个年幼的小孩，眼睁睁看着那颗炸弹穿过屋顶砸在房屋当中，他们的父母为了保护他们，把他们用棉被包起来，并用自己的身体当成了盾牌。

当一切震动全部都停止的时候，两个小孩从棉被当中爬出来，看到的是两具不堪辨认的残尸。

然后，就是无止境的沉默……

杨墨猛地睁开眼睛。

不管多少年过去，这个景象永远都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就算自己只是闭眼小憩，只是进入了睡眠的边缘，这个噩梦也会迫不及待地袭来。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感受着气流的震动。运兵船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散逸层，震动很快就会更加剧烈，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地带。

在他们头顶，邦联舰队和海盗联盟“乌有之乡”的战斗仍在继续，这场战斗是由杨凯和杨墨搭载的情报舰“迦南”号发现的，当时他们在地球轨道上二十四小时监视着罗青，却发现一支海盗舰队正在劫掠地球航线的客机。“迦南”号迅速召来了邦联舰队，双方对峙几十个小时，屡次增兵，海盗联盟似乎无法容忍邦联势力对地球的染指，不愿让步，搞得邦联舰队也骑虎难下，最后演变为一场大规模的战斗，邦联舰队和“乌有之乡”都投入了全部的力量，战斗已经足足打了两天。

如果“乌有之乡”赢了的话，那自己恐怕也没办法活着回到邦联政府了。

虽然名义上是“海盗”，但是“乌有之乡”都是当年地球太空军的后代，他们作为纯种旧地球人的后代本来就鄙夷地外殖民地，对地外殖民地组成的邦联政府更是恨之入骨，不愿听从号令。多次调解无果后，邦联也不愿意将这么大规模的一支武装力量放任不管，便逐渐演变为生死搏杀。这么多年来来，双方力量此消彼长，斗了很多次。

但在杨墨眼里，这些搏杀却无聊透顶。

旧地球政府毁灭之后，人类进入“后地球时代”，但是直到后地球89年，邦联政府才建立起来，地外殖民地的人类经历了长达一百年的动荡和内战，在邦联建立之后，各邦也曾发生过剧烈的内战和各邦之间的战争，现有秩序直到十四年前的后地球190年才真正确立下来。而千辛万苦得来的和平却也脆弱不堪。

这是一个多么没有希望的时代。在人类的数千年文明史中，没有任何一个时代比得上现在这样死气沉沉。大范围的贫困、失业和疾病席卷整个邦联，就算采用强制性的婚姻制度，出生率仍然低得可怜，许多婴儿一生下来就感染了绝症病毒，不稳定的太阳还可能随时爆发，将残破的人类文明彻底毁灭。

在军队中服役了这么多年，杨墨一直觉得自己做的事都是没有意义的。

正因如此，他才要从罗青手上拿到那个东西。

运兵船再次猛地一颤，杨墨忍不住站起来，放下手中的枪，走到驾驶舱，看着驾驶员面前的面板。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们竟然已经过了平流层，看来自己刚刚睡着的时间比自己想象得要久。过了平流层，要抵达罗青所在的坐标就只需要一个小时了。

从驾驶舱走出来，杨墨看着这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重新走到自己的座位旁边，但是没有坐下。

“你们的性命，还有我的性命，都不值一提。”杨墨拿起了手中的电磁枪，一把拆开枪神，检查枪内的电磁模组是否状态完好，“但是我们的目标却是伟大的，伟大到超越整个人类的地步。一个小时后不管你们遇到什么，你们都要牢记，你们是为了人类的未来作出的牺牲。”

“是，长官。”众士兵齐声道。这些人都是跟着自己很多年的老兵了，作为军情局所属的陆战队，他们更是参与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杨墨发现他们当中有些人的精神意志远远不如自己，所以养成了这个战前动员的习惯。

“长官，这次要对付的是什么人？”一个年轻的士兵叫道，杨墨记得他的名字叫西门刻法，他一入伍就进入了“迦南”号，一直跟着自己，自己也很信任他。

但这个问题却让杨墨陷入了沉思，等到他再度开口，已经是十分钟之后的事情了。

“你最好期望，我们这次要对付的……是人。”

同一时刻的地面，已经等待了三个小时的罗青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行动，因为杨墨如果接到了自己的信号，那最多只有一个小时，他就赶到这里了。

四肢已经没什么力量了，他已经能够感觉到生命力正在不断流失，如果静静地躺在这里，可能都不需要一周的时间，在这第六日，他的生命就将枯竭。但他不能让那个人抵达之前还待在这里。虽然罗青在通讯里说自己死了之后那件东西就可以让杨墨拿走，但那只是骗人的鬼话。让邦联拿去那两件东西当然问题不大，可是那个杨墨……

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罗青就觉得很多地方不对劲，那个人对自己的兴趣太浓厚了，对自己身上的东西也太执着。

他必须离开这里。

“罗青？”叶清泽发现罗青的动作，也发现了罗青的虚弱，连忙失声叫道。

“小子，你小心点。”大熊也连忙走了上来，却发现罗青的大腿都在颤抖，“你的身体怎么回事？”

“他患了绝症，就只有这两天的寿命了。”叶清泽连忙道。大熊和蓝山脸上也不由得露出惊异之色。

蝎子连忙走上前，一只手猛地抓住罗青的胳膊，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西维尔氏综合症，你怎么会得这种病？难道你是……”

罗青轻轻地摇摇头，蝎子连忙闭上嘴，但眼中仍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惊讶。罗青轻轻地挣脱开蝎子的手，笑道：“你也不是一般人啊，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呢。”

蝎子皱着眉头说：“这算是褒奖还是侮辱？”

“我对你们的价值判断并不关心，只是单纯表达事实。”罗青用一只手狠狠地抓住身后的柜台，“我只知道，我现在必须在军方来之前离开这里。”

“你疯了？”大熊忍不住叫道，“外面都是那种植物，你难道想送死吗？”

“熊老大……”罗青苦笑着颤抖道，“我本来就是……来这个星球寻死的啊……”

“如果是因为西维尔氏综合症，那还有得救。”蝎子插嘴道，“只要成为赛博人，再困难的绝症也可以挽回。”

大熊忍不住瞪了蝎子一眼，但还是说：“小兄弟，这个家伙说得没错，跟我们回机械镇吧，木老一定有办法帮你更换得病的躯体，让你焕然一新的。”

“多谢，但是不必了。”罗青费力地一笑，“我不是因为绝症才来这里的，西维尔氏综合症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

叶清泽愣了一下，不由得看向罗青的眼睛，但罗青却避免与她对视。昨天在车上的时候，罗青可不是这么说的，难道他知道自己的病有救，甚至手头就有治疗疾病的方法，只是他不愿意用？

罗青……到底为什么……

“那个军情局的人，只是想强行带走我而已，为了得到我身上的东西。”罗青喉结微微动了动，“等他来了之后，你们就对他说，我在别的地方，先让他把你们带离这座城市。之后再想办法找你们的同伴。放心，他对地球上的打家劫舍是没什么兴趣的。”

“罗青兄弟，你到底……”

“熊老大，你们不是坏人，能在这里遇到你们，我也很高兴。”罗青深深地呼吸，“但是很抱歉，我必须死。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在这里一枪杀了我，那我将不尽感激。”

“这怎么可能？”大熊的话还没有说完，蝎子却已经举起了枪。

“蝎子，你干什么？”大熊怒吼道。

“他说得没错。”蝎子皱着眉头，看都没看大熊一眼，“他太危险了，他和他身上的东西都一样危险。罗青，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会把你的尸体抛到荒漠里面，没人找得到的。”

罗青猛地坐倒在地上，脸上露出笑意，大口呼吸着，“没想到，在这里竟然有知道这么多的人，连邦联的那帮家伙，都对这些知之甚少。”

“在赛博之光的组织里，我看到了很多旧地球时代的资料。”蝎子轻轻地打开刺钉枪的保险，“机械镇的祖先是旧地球的科学家，正是因为那场事变，机械镇才抛弃了所有以往的生活方式，有一些极端分子甚至选择成为半人半机械的新人种‘赛博’。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抢你身上的东西，被抛入荒漠是那些东西最好的选择。”

“你们在说什么，我为什么听不懂？”大熊猛地大吼一声，走到蝎子身边，“蝎子，你还是还想留在我们派系，你就——”话还没有说完，蝎子忽然右手一推，看起来没用多大的力气，但是大熊的整个身体都腾飞而起，飞出十几步的距离，重重地砸在墙上，摔倒在地。

蓝山见状，连忙举起刺钉枪对准了蝎子的头，但蝎子右手猛地一抓枪口，枪口顿时一歪，枪焰一亮，蝎子身后的货柜顿时木块飞溅。蓝山还想再开枪，但手中的枪却已经不受控制，被蝎子用一只手一把夺过，接着眼前一黑，却是蝎子用枪托一把砸了下来，将蓝山砸倒。

蝎子把蓝山的枪扔在地上，左手的枪口仍然对着罗青的额头，但这时叶清泽也扑了上来，想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在罗青的面前。罗青连忙把他的身体往后推，低声道：“难道你也不理解我吗？”

“那你又为什么要在沙漠上把我救下来？”叶清泽已经哭出了声，两行泪水划过脸颊。

罗青心中一疼，叹息道：“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死而已。”

“难道看着你死，对其他人来说就是那么轻松的事情吗？”叶清泽一边哭喊一边把身子凑上来，“如果你不是因为绝症而来寻死，那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决吗？”

罗青忍不住眼眶一红，拼命推开叶清泽，对着蝎子说：“快动手。”

蝎子点点头，两只手握住了刺钉枪，右手手指扣在扳机上，马上就要按下。

突然，蝎子的身体猛地一阵抽搐，一股电流席卷她的全身，她顿时全身瘫软下来，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半身几乎扑在了罗青身上，而抽搐却还是没有停止。大熊一边摸着后脑勺，一边慢慢走过来，笑着说：“你以为木老没有防着你吗？”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个小按钮，拿起了蝎子身边的枪械，然后扶起蓝山、叶清泽和罗青。看着地上的蝎子，又按了一下按钮，蝎子的抽搐停止了。

过了很久，蝎子的身体终于恢复了活力，她坐起身子，没有喘息，但是眉头紧皱。

“你……”蝎子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大熊，“你不知道你放走的是什么样可怕的东西，那会毁掉一切的。”

“你们赛博人是不是都喜欢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杀人？”大熊蹲下来看着蝎子，苦笑道，“你既然已经加入我们，就不要再用以前的思考方式。你能不能告诉我，刚才那个愚蠢的决定是怎么做出的？”

“概率。”

“所以按照概率的大小，你就可以动手杀人？”

“计算出的概率一旦大于危险值就必须干预，我的情感也必须让位于理性。”蝎子皱眉道，“这是人类发展的关键。”

“你不是先知，你也不是什么超级计算机，所以别跟老子扯什么理性，你们赛博人就是这么虚伪。”大熊咧嘴笑道，“你计算不出未来，你甚至计算不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不然你们赛博人早就击败我们自然人了。你们的计算看起来符合理性，但只能看到眼前利益，目光比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还短浅。”

蝎子的眼神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虽然仇恨你们，但我也尊敬你们，赛博。”大熊慢慢凑近了蝎子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但是只按照概率最高的那条路走，只是一种懦弱罢了。”

蝎子皱着眉头正想反驳，忽然听到远处一阵轰鸣，虽然声音很小，但却很明显，就连罗青、叶清泽这样的肉身凡胎都听到了。

“他们来了。”罗青皱着眉头道，心内只是懊悔为什么不抢过枪来自己了结。

“你放心，小兄弟，有我们几个在，军方那帮人带不走你。”大熊咧嘴一笑，“我们出去吧。”

看着大熊的背影，罗青心中泛出一阵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情绪，仅仅认识两天，这个人就可以为自己出头，到底是为什么？现在，自己实在是不知道该恨大熊阻止了自己的计划还是该感谢他救了自己的命。

“不对！”蝎子忽然叫了一声，“这不是邦联飞船的发动机正常运转的声音，它正在坠落！”

“什么？”罗青和大熊同时发出惊呼。

蝎子没有撒谎，此刻在那艘运兵船的驾驶舱内，杨墨的额头已经出现了豆大的汗珠，飞船船身的剧烈震动比经过大气层时还要剧烈得多，他几乎在舱内无法站稳，他身后那五十名陆战队员也全靠安全带将自己绑在座位上，才不至于摔得七荤八素。

“微波干扰强度太大，各机舱电子元件失灵！”驾驶员的声音也已经开始颤抖。

“肉眼驾驶，迫降到市区内！”杨墨连忙叫道，现在高度已经到了两百米，虽然已经开了垂直引擎，但还是无法稳定船身。按照现在的速度，几乎在几十秒之后，整艘运兵船就会一头栽在地面。

“不行，船身完全无法操控！船身感应到外力压迫！”

“怎么回事……”杨墨抬起头看着驾驶舱窗外，忽然一道绿色的影子猛地砸在自己面前的窗户上，那是一道巨大的影子，既粗又大，呈墨绿色，犹如一只海怪的触手一般，紧紧地抓住了整艘飞船，驾驶舱窗户就算是特质的透明材料，坚硬如铁，此时竟然也出现了裂痕。

巨大的震动让杨墨不由得后退一步，他看着眼前的“触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这艘飞船正在被压扁，而自己却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