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爱丽丝的灵伴在脑海中给她告知了一切。

“是的……不用那么惊讶。你们叫它神，是因为你们不理解它。”灵伴说，“主脑只是一台电脑而已，一个超级量级的纳米机器人，它没有任何神秘之处。这些都是上个时代人类习以为常的技术，就像你们对打火石和弓箭习以为常。”

“你以前从没跟我说过。”顿了好久，爱丽丝才说，声音在颤抖。

“我现在无法和主脑连接，主脑也无法探听我。”灵伴在脑海里的声音似乎在笑，“现在，我们说什么都没关系。”

“古人类……造出了白神？”爱丽丝喃喃道，“那为什么，白神不再为我们服务，反而要控制我们呢？”

“主脑被制造出来的本意是抵抗末日，人类遭受末日时，在太阳轨道上尚未完工的主脑被紧急调回地球，作为应对末日的保全方案。”

虽然并不能完全听懂灵伴所说的每一个词，但灵伴在她脑中构建出了一个奇妙的情景，她似乎能够用自己的眼睛看见太阳附近庞大而稀薄的白雾，在太阳面前，白雾似乎显得过于渺小，很难想象它是日后亚尔斯部信奉的唯一之神。

“那时候，主脑的思维模式已经相当先进，当它面对末日的惨状时，它不觉得这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人类不彻底改变，就算可以抵御这一次末日，也无法避免下一次。”

“所以，主脑背叛了人类。”

脑海中的场景改变了，爱丽丝“看”到无助的人类在一个房间里不断呼叫着什么，但是完全没有回应，接着就是极度刺眼的光芒，把整个天空，整个地面都完全盖住。很快，那个人类就变成了一团灰烬，在风中四散消失。

“末日之后，主脑开始精心培养一小部分在实验室中生存下来的人类，这就是你们亚尔斯人的前身。主脑利用分体把你们彻底控制，让你们摆脱了发达的文明，退化到古老的原始社会，主脑认为你们只有这样才能永远生存下去。”

“永远？……”

爱丽丝苦笑了一声，从兽皮床上爬起来，脑海中的景象慢慢散去，最后只剩下一片虚无。她轻轻拉开房门，看着眼前一座又一座低矮丑陋的房屋，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后退了几步，试图把它看全。

爱丽丝在屋外看了很久，她已经完全把大长老所警告的危险抛在了脑后。她现在乐于观赏这些丑陋的房舍，这会给她带来一种难以言明的快感。这种感觉好像是一个巨人在低头观看蚂蚁的蚁丘一样，巨人看着如此渺小的事物，强忍着不笑出声。

看够了，爱丽丝便无言地重新走进房屋，走到那片低矮的屋檐下面，轻轻地关上了门。接着，她躺在那张兽皮床上，沉沉地睡了。

在梦里，她再次梦到了那个女人，这次，她没有被白雾寄身，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她看到了自己，爱丽丝也看到了她，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美丽到无法形容的眼睛。接着，爱丽丝抱住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身体很烫，像火在烧。那个女人也用力地拥抱着自己，她似乎在说什么，但没一句听得清。

“爱丽丝……”

似乎有人在叫自己，但是爱丽丝不想回答，她就想这样和那个女人待在一起。但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阻隔在她们的身体之间，似乎想把她们分开，她们开始哭泣，开始号叫，但是那股力量却越来越大。

“爱丽丝！”

远处似乎有更多的人在呼喊自己，他们是谁？爱丽丝觉得这些声音很熟悉，但太遥远了，根本听不清楚是谁。她和那个女人都在哭着，那个女人的身体更烫了，就像太阳。“爱丽丝，快醒醒，他们来了！”

面前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崩塌，破碎，爱丽丝看着那个女人的身体在自己的怀中不断破碎，被不知从哪吹来的轻风一吹，飘散四处。爱丽丝狠狠地抱着自己的胳膊，她的怀中已经空无一物，但是远方的呼唤声却在不断接近。

“爱丽丝！醒过来！”

爱丽丝猛地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看到。眨了眨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是她的家，自己正躺在兽皮床上，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天已经完全黑了，至少有小半天了吧。刚才呼唤自己的声音是谁？还是说，那也只是梦中的幻象，就像那个女人一样？

“爱丽丝……”

灵伴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不知为什么似乎有点虚弱无力。

“怎么了？”爱丽丝疑惑地问。

“抱歉……爱丽丝……我重新连回主脑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晚了……我只是动了一下心思……我只是想了一下，如果白天那个‘罗青’可以有其他的主脑，那我自己有没有可能也成为一个主脑，可是主脑它已经知道了……”

“什么晚了？”爱丽丝还是第一次听到灵伴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她残存的三四分睡意也消散而去，“主脑知道了什么？”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声，而且越来越响，似乎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做着什么。听到这阵呼声离自己越来越近，爱丽丝不禁有些紧张。

离得近了些，忽然听到有一个人高声叫道：“大家不要乱，让我们跟他们先说一说！”

喧哗声平息了不少，只听见有两三个人个人踩着沉重的脚步声向这边走过来，爱丽丝仍然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有什么罪人躲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或者他们搞错地方了？爱丽丝实在想不出，这么多的族人聚集在她的家门口到底是为什么。

脚步声停住了，隔了一会儿，一个声音问：“爱丽丝，你在里面吗？”

爱丽丝一愣，这是大长老。

“爱丽丝。”另一个声音响起来，是爱丽丝的父亲。

愣了好久，爱丽丝才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在这……”

大长老似乎松了一口气：“爱丽丝……对不住你，我们也没有办法。虽然你父亲同意了，但我还是有些心里不安，还希望你不要怪罪，这都是为了我们亚尔斯部……”

“爱丽丝。”父亲沉声说，“爸爸也很难过，可我们没有办法啊……”

爱丽丝听着他们的话，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就算是刚才那么多人逼近自己的家，她也没这样不安。

“大长老，父亲……”她用力地用舌头润了润嘴唇，结结巴巴地问，“我……我怎么了？”

门外的二人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大长老说道：“通灵大会上，白神降下启示，你被恶魔附身，必须献祭给白神，否则白神将永远抛弃亚尔斯部……爱丽丝，对不住，我们没办法……”

恶魔？献祭？爱丽丝不知道该说什么，感到脑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洗过一样，她现在该说什么话，该问什么问题？她是应该说些什么，但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似乎语言能力已经从她的身上消失了。

灵伴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中充满了绝望。

“主脑发现了……”灵伴说，“但我只是想了一下而已……是我……是我……”

爱丽丝的脑中还在回响着灵伴的话，长久地陷入了沉默。

门外的两个人等了很久，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爱丽丝的父亲咳嗽了一声，高声道：“爱丽丝，我知道这很残酷，但是白神的启示不容置疑，赶快出来吧，去和你母亲道个别。”

爱丽丝的眼睛动了动，她似乎才刚刚回过神来。她四下打量着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竟然笑了。就连灵伴都感觉到了疑惑，在这种情况下，爱丽丝竟然笑了，而且笑得很灿烂，很真诚，她从来都没笑得这么好看过。

“被献祭掉，就能死了，是吧？”爱丽丝说，不知是在问门外的两个人还是在问灵伴，“如果是死的话，还需要什么道别。”

“爱丽丝，你是答应了？”大长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快出来吧，爱丽丝，白神会庇佑你的灵魂的。”

爱丽丝答应了一声，起身下床，把自己的草鞋穿上，每一个动作都稳定而有力。“你疯了吗？”灵伴问。爱丽丝摇了摇头，笑了笑，算是回答。

“这是我的错，主脑要清除掉成为异类的我。责任不在你……”

爱丽丝垂下眼帘，似乎自己的面前真的有一个训斥自己的老友，“那些在末日里死掉的人类，难道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吗？”

灵伴无言以对。

“而且死有什么不好？”爱丽丝抬起头，“你不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意思吗？”灵伴还是没有说话。

“对于你来说，死和活也许都是一样的。”爱丽丝的话越来越多，“反正对于你来说，生命只是不断地履行命令而已。我对自己的人生也没什么留恋的，就这样吧，死掉挺好的。“

灵伴的沉默让爱丽丝的大脑有些昏昏沉沉的，她抚了抚额头，走了几步，走到门前。门外的长老和爱丽丝父亲明显听到了爱丽丝的脚步声，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平时毫无存在感，十年来也没见过父亲几面的爱丽丝，现在俨然成为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这很好笑。

笑完了，爱丽丝静静地站了几秒钟。

她想了很多，据说人死之前大脑里会出现很多记忆，但出门之后并不会马上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么多。不过，谁知道呢？万一为了防止“恶魔”反悔，他们已经准备踏平这间房屋呢？

“你现在又在想什么呢？”爱丽丝轻声问灵伴，灵伴没有回答。

“恐怕……你没什么东西可以回想吧。”爱丽丝这样说着，伸出一只手，准备把门打开。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来的力量把自己的手弹了回去，她的身子猛地一摆，一道浓密的白雾从自己的手中涌出来，打在正门对面的墙壁上，墙壁立即破开了一个巨大的洞，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你干什么？”爱丽丝又惊又气，不禁叫道。

门外的大长老和爱丽丝父亲听到了这句呼叫，同时问道：“怎么了，爱丽丝？”

爱丽丝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嘴巴像被缝住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就和那次面对白神时一摸一样。

“别叫，爱丽丝……复制这么多纳米机器人需要时间……幸好赶上了……”爱丽丝的身体马上以非常迅敏的姿态飞驰而出，当她迈出第一步时，隐约听到身后大长老在叫：“恶魔要逃走，用白神之力杀了他！”

白神之力是利用白神的神力发动的法术，也许就是灵伴所说“繁殖”的那些东西吧。但是爱丽丝还是无法理解，灵伴这次为什么要救自己，它分明只是执行命令的机器……

“我说过了，我想了一些主脑不会允许的东西。”灵伴的声音似乎很开心，“既然这样，不如就做到底，主脑想清除我，也还没那么容易。说实话，整天和你在一起，就算是分体也会不正常的。但是不管程序如何，保障分体宿主的安全仍然是最高级别的指令，保护你是我的责任。”

爱丽丝没有懂，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灵伴也没有给她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他们都知道这没有必要。虽然有灵伴操作自己的身体，但爱丽丝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很快，她就被部族里的勇士们追上了。

最先追上爱丽丝的是三个瘦小干练的勇士，他们三人伸出手，三道白雾从手中齐齐射出，爱丽丝知道那就是白神之力，以前她只在亚尔斯人的神话故事里听到过。但灵伴操作下的爱丽丝猛地一回头，手中却射出了更浓密的白雾，正面对上那三位勇者的白神之力。不到几秒钟的时间，爱丽丝的白雾就把那三道力量完全包裹，吞噬，又再度拉回来，回到爱丽丝的体内。而那三个勇士却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你把他们怎么了？”看到那三名勇士倒在地上，爱丽丝紧张起来，在大脑里问灵伴。

“我吞噬了他们身上的分体。”灵伴说，它的“声音”又变了，变得更加低沉，更加复杂，“这些分体已经成为了我的武器，自从它们从主脑的身体里分化出去以来，这还是它们第一次得到归属感。”

爱丽丝不知道对于灵伴来说，归属感代表着什么。那些灵伴不愿意呆在亚尔斯人的身体里吗？可如果是这样的话，白神又为什么会痴迷于人类的尸体？

很快，第二批勇士又追上了爱丽丝的步伐，灵伴发出更为浓密的白雾，将那十几个亚尔斯勇士全部包裹起来，然后猛地一拽，白色的雾气从他们的眼、耳、口、鼻、手中不断地涌出来，被拖到了空中，又被拉到了爱丽丝的身体里。

但是这一次，却不是所有的白雾都进入到爱丽丝的身体中。有一小部分白雾飘荡在爱丽丝的手上、胳膊上，不断变幻着形状。

“你的身体……不……你的皮肤，你的血管，你的器官，你的大脑里已经充满了纳米机器人。”灵伴说，“这已经是你身体的极限了，但是别担心，我还可以操纵那些无法进入你身体的纳米机器人。”

“这么说，我现在变成尸体了？”爱丽丝苦笑一声，在大脑里问，她清楚灵伴能理会这句话的意思，如她的所料，灵伴没有回答。

“我原本以为你会高兴的。”过了一会，灵伴说，“你为什么会想死呢？”这次轮到爱丽丝用沉默回应。

灵伴仍然牢牢控制着爱丽丝的身体，驱使她的肉体不停地向前，不停地奔跑。爱丽丝感觉不到任何疲劳感，也许她的一切感官都已经被灵伴接受掌控了，当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时候，思维反而成为了一种累赘一般的存在。爱丽丝感到了讽刺。

“你要带我去哪儿？”当灵伴击倒了第三批追兵后，爱丽丝问道。

“很快就到了。”灵伴说，“我已经提前打开了开关。”

开关？什么开关？不过灵伴看上去似乎很有信心，爱丽丝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这时候缠绕在爱丽丝身上的白雾已经相当多了，而且也比刚才更密集，就像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伴随着爱丽丝的脚步，白雾也跟着一颤一颤，但却没有散开，不管怎么震动，它们都很稳定地悬浮在爱丽丝的身上。

“快，一起出手！”

那是大长老的声音，爱丽丝听得很清楚。这次灵伴直接没回头，爱丽丝只听到几声惨叫，然后就是背上多了什么东西，那是一件袍子。

“那个长老的袍子。”灵伴解释道，“虽然破，但还是披上的好，不然那些体外的纳米机器人太显眼了。”

爱丽丝没说什么，如果灵伴已经击倒了长老，那追兵就已经陷入了无人指挥的境地——刚想到这儿，她就自嘲地笑了笑，无人指挥？还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白神在看着呢。

“到了！”灵伴突然说，“语气”似乎很激动。

“到哪儿了？”爱丽丝注意到灵伴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是说那个人到了！”

“那个人？”爱丽丝疑惑地问。

“对，就是那个连主脑都不去招惹的人。”

它是在说……那个白天遇到的外来男人吗？可那个人也是“天人”，谁知道白神和他到底有没有关系？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是唯一可以救你的人！”

爱丽丝听到这儿，心里却沉了一沉。救？她根本就没想要被救，但听灵伴的口气，它似乎把这次的行为当作是一种高尚的拯救。但这根本不是……不是……这种行为和白神没什么两样，爱丽丝想不出来有什么是她可以决定的。或许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爱丽丝！”

“啊？……怎么了？”

“当心……”

灵伴的声音几乎都要抖起来了，似乎它的情况已经相当不稳定。爱丽丝能感觉到它仍然控制着自己的双腿，但是上半身已经回到自己的控制了。正暗自奇怪，一股阴森森的冷风突然吹到了她的背上。

这股风竟然莫名的有些熟悉，但爱丽丝又想不起她在哪感受过。她想回过头看一眼，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些恐惧，就好像背后有一头流着涎水的怪物在轻轻吹着气。

她回头，那里并没有流着涎水的怪物，有的只是把半个天空压住的庞大雾云。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白神的全貌，就在自己头顶十几米的位置。爱丽丝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她的双腿还在继续跑着，但是意识已经一片空白。

阴冷的风更大了一些，吹得后背酥酥麻麻的，那道遮天蔽日的雾云继续下降，在雾云深处伸出了一条龙卷风般的白雾。就像一只巨大的手。

“爱丽丝……”

灵伴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爱丽丝能够感受到灵伴此刻的压力，毕竟它自己也是白神的产物。

看着那只“巨手”越来越近，爱丽丝感觉到自己的脚步也越来越快，她已经可以看到前面远处的那座古人类高塔，但是按照这个速度，她绝对没办法活着到那儿。

背后的冷风继续加大，爱丽丝的右手猛地喷射出极其浓密的白雾，和那只巨手碰撞在了一起，不断吸收着巨手。但那只巨手却连停都不停，继续向爱丽丝冲来，本就有些暗淡的月光现在更暗淡了。

爱丽丝的左手、眼、耳、口、鼻中一起狂涌出更多的白雾，灵伴拼上了所有的力量，试图阻止那只巨手继续靠近，但还是没有任何作用，巨手仍然以原本的速度压了下来，爱丽丝眼前一片漆黑。

那一刻，没有风，没有光，什么都没有，似乎也不存在生命，不存在世界，那一秒极其漫长，漫长到爱丽丝的脑子里闪过难以计数的画面，但不全是自己的人生，还有更多她无法理解的画面。人在死之前的反应，倒还真是奇怪呢，爱丽丝这样想着。

然后，猛地一下，有了光。

爱丽丝回过头，她看到了一个人，背对着自己站立着。

那个人穿着奇怪的衣服，面色冷峻，左手弯成一个爪状。

在他的手上，一道黑色的雾气铺满了小半个天空，把那只巨手一切而断。

那是罗青。但是身体里发射出那道黑色雾气的，却是白天那个没说一句话的岑岳。

再度被人救下性命的爱丽丝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向天空望去，白雾与黑雾的扩散已经遮住了最后的一丝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