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照片中的那间光线昏暗的小屋里。

阿黄一行六人，陆续进了门。跟在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之后的，便是在大街上和阿黄打过招呼的那个留着凌乱的长中分的男人，他大概三四十岁年纪，胡子拉碴，皮肤很粗糙，脸上比平常人都要红一些，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俄罗斯流浪汉。他进门之后，阿彪也跟着进了门，跟在最后的是两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短寸头，他们小心地关上了门。随着“咔哒”一声，门锁轻轻扣上，外面走廊上微微的风声，街上偶尔的人声，顿时隔绝在外，屋内一时变得十分安静。

长中分男走到八仙桌前，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湿淋淋的油布包裹，包裹成长条状，凸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形，油布被水打湿，上面的颜色一块深一块浅，看着十分怪异。

阿黄口中的老大恭恭敬敬地给关二爷上了三支香，也不转身，用鼻音十分浓厚的广粤一带的方言，向长中分男吩咐道：“阿勇，打开它（aak3jung5，daa2hoi1to1）。”

阿勇点了点头，双手合十，嘴中念念有词，左手腕上挂着的硕大的檀木念珠来回摇晃，凌乱的长发甩着摇滚的节奏，“佛祖保佑（fat1zou2bou2jau6）。”他同样念了一句口音十分浓重的方言，才伸手去解开包着油布包裹的绳子。

阿黄奇道，“你们事先没看过货？”

阿勇手上动作不停，摇了摇头，十分认真地讲道，“老大说，这样对神不尊敬，我们在道上混的，要讲规矩，货归了我们，我们才能看货。”

油布包裹被一层一层揭开，当阿勇揭开最后一层时，只见里面躺着一个没有面目的裸体人形铜像，人像的头部朝天，背部前倾成一个诡异的弧形，六支手掌翻着诡异的手势，双腿交缠，以一种十分奇异的姿势，盘坐在一座二十四瓣的鎏金莲花台上。这座铜像表面十分光滑，一点铜绿也没有，好像曾被人用某种粗暴的手段用黄泥密封过，铜像的颈部，手指之间的一些细微的地方都沾满了黄色的泥土，一股尘封几百年的古旧气息扑面而来。

阿勇兴奋地亲了一口手腕上的念珠，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尊铜像。

铜像不大，却意外地有些沉重，阿勇伸手捧起铜像的时候，感觉仿佛是从凝滞的水里捧起了一件带着根的重物，像流沙一样的水面不断延伸，紧紧贴附在铜像之上，而那虚幻的根脉像是连接在水中无垠黑暗之处，让他恍惚间好像坠入幽暗的洞穴，四方都是一片空洞的黑暗。他回过神来时，铜像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里，虽然仍旧十分沉重，但却没有了那种凝滞的感觉。

老旧的风扇吱吱嘎嘎的响声，淡绿的窗帘微微摆动，香炉里新点上的香散发着袅袅的烟气，面无表情的关云长倒提长刀，模糊在翻滚的铅灰色云气里，像是隐没的神明。

“阿勇，拿来瞧瞧。”众人的老大对那尊铜像也产生了几分好奇，从阿勇手中碰过铜像，像是抱着孩子一样轻轻托住了它的颈部，铜像入手有丝丝的寒意，他也没多想，以为这是在海里泡久了的缘故。

他顺着铜像的底部看去，莲花台和铜像之间有着大片的黄泥，看去铜像一半的下身都被埋在了黄泥里。老大十分好奇，用手轻轻地扣了扣，发现那一层黄泥竟然十分结实，并不像表面上看去的那么松散。他越发惊奇，仔细地看了一圈，发现那一层黄泥分布的十分匀称，刚刚好将那个诡异铜像的底部和莲花台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挥挥手，叫过阿黄，

“阿黄，把它拿去洗洗。”

阿黄点了点头，也没多问，利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了铜像，往厕所走去。

厕所不大，墨绿色的瓷砖从地板上一直贴到了天花板上，瓷砖上繁复的黑色的线条交叠在一起，像是一只只抽象的眼睛。里面靠墙是浴缸，挂帘是纯白色的，墙角的三角架上摆着几块白色的肥皂。靠门是梳洗台，墙上贴着长方形的薄镜，镜子的右下角沾着几块暗黄色的污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泛黄的蹲坑靠在角落里。

阿黄轻轻掩上门，透过门上模糊的五色玻璃，他能看见阿彪他们或站或坐，老大背对着他，面前是一团模糊的五色光影，隐约能辨认出是供台上的关云长。他收回目光，照了照镜子，镜子里面是一个二十出头，穿着一件黑色背心的年轻人，他神经质地对自己笑了笑，镜子里的影子略动了动，消瘦的脸上能清晰地看出脸骨的运动。

他洗了把脸，顺便把一泼水浇在了铜人朝天的脸上，他俯下身去，用清水好好地拍了拍脸，他睁开眼时，却发现盥洗池里，一股细小的黄色的水流正从旁边缓缓流下。他扭头看去，铜像与莲花台原本坚不可摧的黄泥，竟然脱落了一角。

他略感诧异，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手掌的清水，慢慢地倒在了铜像上。一开始是几滴水珠落下，后来逐渐连成一道水线，拍打在铜人没有面目的头上，水珠溅起，在铜像的面部勾连出一幅连沓的幻影，原本光滑的面部被四溅的水珠扭曲，偶尔形成一个模糊的五官，又很快消失不见。

一时间，安静的厕所里，只有水滴滴落的声音。梳洗台上，光滑的镜面无声地反射着白炽灯的光亮，将镜前那个俯着身子的人照得越发惨白。不知何时，莲花台上的一圈黄泥，早已不知所踪。

最后一滴水珠落下，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四散而开，而是顺着铜像凹凸不平的面部，缓缓滑落。

阿黄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猛然消失，他不敢置信地拿起铜像，只听见咔哒一声，那个诡异的小人竟然被他从莲花台上拔了下来。莲花台面上光滑一片，只有几处未洗干净的黄泥勾勒出的印痕，昭示着上面曾经有过什么东西。

等他回过神来时，那个诡异的小人仰天的面部，已经离他的脸庞不足一寸，原本后仰的脊背，向前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六只原本姿势各异的手掌，现在却好像在他的脸上攀爬一样，紧紧地陷进了他的脸颊里。

阿黄猛然紧缩的瞳孔的倒影里，那个小人的脸部，渐渐露出了一抹人形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