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上课的日子，常在一起散步或者在“轻舞飞扬”咖啡馆喝咖啡。按照他的说法，他常常在下午三点左右感到疲惫，这个时候需要一杯咖啡缓解疲劳，重新振奋精神。当然，每次喝的分量不能太多，两小茶匙咖啡粉就够了，而且，他不喜欢加糖，他认为摄入过多的糖分反而会使得大脑变得愚钝。每当这种褐色的热流沿着喉咙，又通过食管滑入他的胃里在他体内酝酿沉淀，他就血液沸腾，虽然固定坐在舒适的丝绒靠背椅子上，可是身体仿佛早已走出了室内，踏上了漫漫的路途，心灵随之放飞，思绪也游走在身体之外飞翔到了遥远的国度。咖啡寄托着他内心丰富的情感和美好的愿望，他会看着杯子里形态各异的拉花出神，觉得这些拉花描绘的不仅是一个美丽的芳香传说也是一部人类文明和文化的壮丽史诗。一杯小小的咖啡，看似不起眼，却有着惊人的魔力，它是“撒旦的杰作”，它代表力量和热情，浓香的液体缓缓升腾，它用一种沉默的温柔，先苦后醇而后甘的口感以及丝滑的质地渗透进他的每个细胞和每条神经，进而刺激他思考。咖啡释放的袅袅清香飘散在空气中，和每一粒空气中的分子混合，它改变了空气中的氛围，也影响了他的心境，空中旋转弥漫着交织在一起的灵魂，在咖啡的香气里，他可以插着想象的翅膀阅历无数尘世间形形色色的人物，经历许许多多的事，踏遍万水千山，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高原上的牧羊人因为这种漂亮的、艳丽的、小小的红色果子而欢呼跃雀；西库?奥玛尔因它的甘美香甜感到神清气爽，并将它推广，四处行善，成为了圣者；《奥德赛》的海伦也对它钟爱有嘉，曾向勒马科斯索要它，想要品尝这种魔豆煮成的糖蜜；意大利教宗克雷门八世情不自禁的感叹这种神奇的饮料应该成为“上帝的饮料”??????不仅如此，品尝每一种咖啡对他来说都是一次华丽的冒险：蓝山咖啡忧郁、深沉、温柔、优雅、慵懒、随和，沉静得像一望无际的幽蓝的海面，又安谧得像云雾缭绕的高山，它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个深蓝的烙印，深刻隽永，宁静致远，如同它的味道，融合了一切的酸、苦、甘、醇，苦涩中蕴含着甘甜，酸味适度且带着馥郁的芳香，带给他梦幻般缥缈空灵的感受；cafémocha则拥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它变幻莫测，口感丰富，气味复杂，正如爱情一般神秘莫测，转瞬即逝，起起伏伏，既甜美又辛酸，当它不加热牛奶的时候，它是那么的狂野，有着一种刺激的、浓郁的波尔多葡萄酒香味，轻呷一口，他仿佛看见一个头戴钻石皇冠，穿着红裙的探戈女郎骄傲地向他走来；清淡的哥伦比亚特级咖啡散发着隐隐约约的坚果芳香，气味充实，娇媚迷人，天赋异禀，雍容华贵，常使他回味无穷并陷入冥想之中，它们翡翠般清澈透明的好看的颜色让他回归到永恒的宁静中，他感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仿佛嗅到了美丽街道两旁高大挺拔的棕榈树的香味，它如丝般柔滑，香甜可口，他对此感动不已，觉得自己已经用咖啡之匙量出了生活的幸福；而冬天的周末，他会一个人静坐在书房的躺椅上，品上一杯曼特宁，“在温暖的阳光下，穿着宽松的睡袍，坐在舒适的靠椅上，喝着新冲的咖啡，是何等舒适自在，还有自由的绿色鹦鹉与花纹绚丽的地毯，消散了古老圣餐的静寂“，他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默念，曼特宁的苦味带给他一种独特的情怀，告诉他生活是什么。

而她习惯坐在他的旁边并挽着他的手臂，倚靠在他的肩膀上，这让他感到亲切和被需要。他熟悉她的口味，通常，她喝的摩卡，三分之二都被乳白色的奶沫填满，奶沫上还有美味的蜜饯或者巧克力糖浆做成的精致的装饰，它们使得咖啡更加香甜，当这些甜美的东西入口即化的时候，她感到无比的幸福，他们还会一起分享杯子里剩下的意式特浓。他也清楚地知道她喝咖啡的习惯，她喜欢用左手扶着白色瓷器杯子光滑的外壁，轻轻端起杯子，像吃奶油冰淇淋那样用小匙子先一点点地品尝奶沫，再慢慢饮啜余下的部分，并且用小匙子轻轻搅拌这些美丽的、诱人的液体，看着它们在杯内跳着欢快的芭蕾舞，形成一个伴有星星点点白色小泡沫的漩涡，漩涡的中心好似跳跃着会唱歌的金灿灿的剑鱼。有时候，她坐在椅子上一副慵懒的样子，他就为她朗诵诗歌当作催眠曲。她最喜欢听他朗诵通灵诗人兰波的诗歌lebateauivre:

”commejedescendaisdesfleuvesimpassibles,jenemesentisplusguidéparleshaleurs:despeaux-rougescriardslesavaientprispourcibles,lesayantclouésnusauxpoteauxdecouleurs.……sijedésireuneeaud'europe,c'estlaflache,……nitraverserl'orgueildesdrapeauxetdesflammes,ninagersouslesyeuxhorriblesdespontons.”他的法语不仅说得十分纯正、流利，而且似乎自带一种温情的目光缓缓地如瀑布般倾泻在她的身上，他的声音温情又热烈，绝不是苍白无力而是感情诚挚且饱满，他因为他们之间的爱情也变成了一个诗人，“诗人的眼睛在神奇的狂放的一转中，便能从天上看到地下，从地下看到天上。”什么是诗人的爱情？他需要及时的抚慰和鼓励，他需要一个缱绻缠绵的吻，他需要通过鸢尾女神获得很多很多的爱，使得他有一种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谱写更多爱的诗篇，用想象“把不知名的事物用一种形式呈现出来，使得它们具有如实的形象，空虚的无物也会有它的居处和名字。”她可以轻易地撩拨他的灵魂，让他变得无比的敏感多情，他几乎调动了身体里所有的感官去感受她，用一切的味觉、嗅觉、听觉、触觉、视觉：喝蓝山咖啡的时候，打开香水瓶盖的瞬间，当他听到她发o这个元音，当他的鼻尖贴着她柔嫩的肌肤，当他凝视着她的蓝眼睛??????。然而，她对他而言仍然是掌心里握不住的一把流沙，虽然她就坐在他的边上挽着他的手臂，但是他觉得仿佛感受不到一个具体的她，他曾想，是不是她不愿意像伊米托斯那样，因为太靠近太阳而熔化。她既是存在的也是不存在的，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是现实也是梦幻，他只能捕捉到关于她的无数个若即若离的瞬间，然后依靠记忆的碎片拼凑出关于她的完整的形象，就如同她对他说的，一切都只剩下“只要记住我爱你就够了”，其他的都如潮水般退去，隐匿在虚无之中。但是，他依旧有一种痴迷，试图把她以一个具体的、可感的形式留存住，比如保存着关于她的许许多多的照片以及一副她送给他的自画像，如果说解剖学帮助我们了解人类器官的构造和本质，那么照片和画像也有类似的作用，并且寄予了更多热切的期许和隐秘的情感，这些照片把曝光时决定性的瞬间变成了永恒和经典，使得人们相信被拍摄的不只是对当下事实的一种陈述和阐释，同时也追忆了过去的“我”，期许了未来的“我”。在一张褪色的照片上，她穿着法兰绒的睡衣斜倚在客厅的沙发上，右侧手臂慵懒地伸展开来，仿佛无限延伸的平滑的海岸线，沙发前面是一张铺着浅绿色桌布的小圆桌，圆桌上扇贝形状的白色托盘里摆着五颜六色的马卡龙，她被定格在这一方有限的空间中，诉说着属于她的故事：看，这就是我。那么，她是蔚然天空中划过的一颗孤寂的流星还是一声叹息？或者是一首小夜曲？她因此成为了一种可以被多重解读的、暧昧不明的一团雾或者一个印记，一个带着神秘性质的象征图腾，每一张照片都是线条上的一个断点，但是，把这些断点连接起来，线条早已改变了它原来的形状，重要的不是这些点也不是线条，赋予她生命意义的是她本来就具有的生命的原始气息和痕迹，即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的价值，是这个密码使得她永远光彩照人。

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她，“轻舞飞扬”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舒适、安逸的环境，这里即有光线充足的位置也有阴凉的隐秘之处。一个清新的雨后，他们一起走进这里花园般生机盎然的庭院，一星期前，他们在这里预约了两个座位，这里的一切对他们来说意味着美好的滋味和愉悦的心情，意味着爱恋，意味着熟悉感、亲切感和归属感。他们点了两杯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一些用蛋白、杏仁粉、白砂糖和糖霜所做的五颜六色的法式马卡龙和各种口味的坚果巧克力，还有两块埃曼塔尔乳酪芝士蛋糕。她非常喜欢这里的芝士蛋糕，这种蛋糕有着瑞士伯尔尼棕熊的皮毛一样美丽的厚厚的外皮，它们刚从烤炉里拿出来时，表皮就和周围的冷空气亲密接触，使得它们饱满的中心形成一个微微下压的凹陷，侧面望去，呈现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仿佛和我们的嘴唇相契合，轻轻咬上一口，口感浓郁，唇齿留芳，到处都是埃曼塔尔乳酪的果香味。

照例，她悠闲地拿着笔记本画她的图，这次，她用黑色、红色、蓝色的水笔还有铅笔描绘一幅精细的视路组成结构图，他对此十分好奇，要她解释一下这幅图。

“啊，你真的感兴趣吗？”她一如既往地羞涩、娇艳，她的眼睛又开始泛着那种他捉摸不透并且深深痴迷的蓝光。“我们的眼部神经系统真是非常神奇的呢！”

“嗯，所以我很想知道啊！”他用恳求的语气对她说，身子也不由地微微向她所在的方向倾斜。

“你知道，我们可以看到眼前美丽的风景是因为它们在视网膜上成像，而视网膜上的神经细胞接受了光的刺激后就会产生神经冲动，通过神经系统传达到我们大脑中的视觉中枢，我现在就是在描绘这种视觉信息的传导路径。“她耐心地和他解释。

“那么这条神奇路径的起点在哪儿？又在哪里终止呢？我很好奇。“

“起点位于视网膜的神经纤维层，终点呢，当然是到大脑枕叶皮质纹状区的视觉中枢。”她微笑着说，“你看，它的结构多么完美！包括视网膜、视神经、视交叉、视束、外侧膝状体、视放射和枕叶皮质视中枢。”

“确实。完美的对称结构。这条路径就像一条寻宝的小路，处处充满着惊喜。”他看着她的图赞美道。

“那么，就让我们给这条路增添一个美丽的蓝色的小惊喜。”她从圆桌上拿起一支水笔给外侧膝状体涂抹上一点儿朦胧的淡蓝色，他觉得这抹蓝色也映照在她的明眸里，显然，她沉醉在画图中，对她的图非常满意。

他们坐在这个爬满绿色爬山虎，种满淡紫色绣球花的庭院里，感到无比惬意。迎面的微风是新鲜而明快的，发着潮湿的泥土和草木混合而成的迷人气息，还夹着花的芬芳和各种咖啡、甜点的香气，她喜欢在这里画图，深深吸入肺里的空气如醇厚的红酒令人沉醉。她望向近处的爬山虎和绣球花，它们都青翠欲滴，蒸腾出来如同香薰的强烈香气，雨后更显清新，如刚出浴的美人。淡淡的阳光也充满柔情蜜意，光线也被所有的芳香陶醉了，泛着好看的色泽，每一粒光粒子都清晰可见，它们尽情地浅唱低吟，也许，是一曲爵士乐。她又望向远处的天空，它富于色彩的变化，彰显出它无穷的生命力。“看，”iris的指尖指向天边，“这是一幅莫奈的画作！”他看着她微笑，静默地点了点头。他想，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尽管有醉人的芬芳，美丽的阳光，有香甜的咖啡，还有时不时飘入耳边的轻音乐和邻座恋人的絮语，这一切令人放松，但是，她似乎不想着他们之间的事。她是一只无拘无束的金丝雀，唱着欢快无比的动听的歌谣，但是这些最空灵的歌曲似乎和爱情无关，他想把她的天真稍微转移到情感上来。

“亲爱的，我借给你的《浮士德》看到哪里了？”他突然问道。

“第一部已经看完，第二部就差最后一幕了。”她说道，眼睛里闪烁着调皮的光，他甚至觉得她脸上挂着一种嘲弄的表情，似乎是故意试探他，他没想到戴奥尼苏斯的爱之灯这么快就被点燃了。

“你喜欢读这部巨著吗？”他热切地期盼她肯定的回答。

“书里的内容，我已经反反复复翻看过了，尤其对他和梅菲斯特签订的魔鬼协议感兴趣，灵与肉的冲突在人性中很难平衡，理性并不能触及所有的领域，我们的内心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阴暗的角落，那里暗涌着翻腾的欲望。”

“但是，这不影响爱情本身，我认为爱情还是无私和纯洁的。”他试着和她一起探讨。

“我肯定他不懈追求的精神，但是，坦白地说，浮士德有一种盲目的狂热和自负，他并不受理性的控制，他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浮士德既不满足于书斋里枯燥乏味的生活，也不甘心永远沉溺于及时享乐，这注定了他追求的爱情和古典美是一场悲剧。至于爱情，我想，它大概只是一个盲目的、狂热的幻觉，如果你认真地问一个人他为什么会喜欢对方，也许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或者，他会告诉你他喜欢她身上的范哲思香水，可是别的女孩也一样喷洒这种香水，为什么他不会爱上那些人？另外，如果我们把对自我的爱投射在对方那里，它难道不会夹杂着私欲吗？爱情似乎成为了自恋的牺牲品，有时候，我们变成了俊美而自负的少年那喀索斯，因为爱上自己美丽的倒影，无法离开池塘，终于憔悴而死，死去的地方徒留一朵娇柔的水仙寄托哀思。”

听了她的这番话，他的神情有些变化，眉头微微地皱起，脸色也变得更加暗沉，那是一种惊讶混杂着疑惑和不赞同的表情，他没想到她这么认为，这真的是他的鸢尾少女心中的想法？

“好吧，你知道，那些文学书籍上总是喜欢用悲剧、矛盾这些词汇来形容《浮士德》，那么，这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这不是老调重弹吗？而且，我不认为爱情完全是一个幻觉，更不应当因为恋爱而变得万分痛苦，为什么一定是不对等的呢？一定要牺牲掉一方吗？。”

“不，这怎么会是老掉牙的呢？对我们自身精神性的探索难道不是永无止境的吗？当然，歌德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书中浮士德和海伦的儿子夭折了，理性不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她自信地说，而对于“幻觉”和“牺牲品”她不再继续。

“因此，难道不是还可以探讨吗？就这样否定了爱情的美好和崇高的理性？”

“那又要怎么评判呢？至少，我赞同悲剧说，不管他如何努力，他的人生差不多是‘曾经拥有’。”她仍然坚持。

“或许你对，可是我还是坚信这一切不是一场梦，人生的苦难和幸福那么深刻，因为太深刻所以像一场梦。”他说，“另外，比起虚无主义者我更认同理想主义者，理想不是空想，理想是一个人会为之毕生奋斗的明确目标。”

她听后，不禁笑出声来，因为他说“梦”和“理想”的时候脸上表露出一种不可置疑的神情。“那么，我对你来说也在‘梦’和‘理想’的范围内吗？”她问。

“你吗？”

“嗯。”

“你是一个极好的女孩，是我遇见的一个百分百女孩。”他一字一句地说，非常诚恳。他把她放在一个不一样的位置，这是一片净土，它简单干净，阳光明媚。

“百分百女孩是完美女孩吗？”

“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认同柏拉图所说的soulmate吗？我是说，他在《会饮篇》里探讨了爱的本质，当斐德罗、苏格拉底、阿里斯托芬等人聚集在阿伽松家畅所欲言时，他们认为我们对于完整的希冀和追求就是爱情，人们渴望受到爱情甘露的滋润，这无疑是我们性格的一部分。同时，我们对爱情也怀有恐惧，但是，也是爱情让我们意识到生活不是完美的，爱情是什么取决于它可以成为什么，即使我们到不了这个乌托邦，然而，我们不能没有爱情，就好比我们离不开空气和水，它是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它闪耀着生命力动人的光辉，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放松心情，永远保持好奇和开放，不断学习和探索，最终成为的一定比一开始期待的更多。”他说，“所以，百分百女孩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女孩，对我来说，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是让人想要保护的女孩，是我珍惜的女孩。没有什么固定的规范和标准来评判百分百女孩，比如五官长得精不精致，气质是否优雅，行为举止是否得体，等等。”他平和地说。

她没有再追问下去，她感到脊背上流过一阵热流，那一刻，她意识到爱情宿命论的合理，她认为，通常，信奉爱情宿命论的都非常坦诚和勇敢，他们敢于倾吐内心的秘密，敢于拥抱真实，他们较少对爱情产生不必要的烦恼。而她，则处在一个困境之中，在爱情方面，她缺乏勇气，她从不主动表白，有时，她会傻里傻气地暗自纠结，如果爱情没有一个结果，她倾向于选择逃避。但是，爱情宿命论者明白，爱情始于相互喜欢和欣赏，后来，这种感觉变成了宽容和依赖，爱情应当有它独立的位置，爱情确实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它流淌在我们鲜活的血液中，她似乎可以理解他了，她也因此而觉得他是一个可爱的百分百男孩。